[黛真知子×青砥纯子]

一
青砥纯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
孤身一人从东京来到横滨见客户的她，并没有打算在此逗留太久。她原本是要到车站去搭回程的电车，结果却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这条熟悉而陌生的街道上。
是做地铁下错了站？还是在某个路口拐错了弯？
又或者，只是因为习惯的力量太强大。
毕竟，此时此刻，脚下的这条路，纯子曾整整走了十二年。
前方不远处便是纯子一家人曾经住过的旧宅。纯子在高中毕业以后搬家去了东京，所以，现在这幢宅子门口的铭牌写的上已不再是“青砥”两个字。
而纯子正在走的这条路，便是从小学到高中、每天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
纯子停下脚步，掰着手指数了数，发现她离开这座自己长大的城市，已经六年了。
不过，无论是路边卖鲷鱼烧的摊位，还是从别家院子里探出头来的歪脖子树，都还是那么熟悉。
夏日炙热的阳光透过头顶上方层叠掩映的绿叶映下来，不甘心地化作一地金琐碎。每一点光斑，都能瞬间把纯子带回到那个已经离她远去的年纪。
如果硬要说少了什么的话。
大概就是少了那个一路牵着她的手，晃呀晃呀晃，晃到家门口也不肯说再见的笨蛋了。

二

笨蛋的名字，叫黛真知子。
在青砥纯子的记忆深处，有一个毕生难忘的夏天。之所以毕生难忘，说到底，还是因为那个一向不靠谱的黛真知子，突然做了一件十分靠谱的事。
起因是什么来着？是那次纯子上台演讲的时候，小黛一直坐在下面冲她挥手分散她的注意力，害她一不小心把自己的名字说成了“黛纯子”？还是那天小黛捉了一只毛毛虫放在纯子桌子上，吓得她魂飞魄散？又或者是那年小黛御茶水女子大学落榜后，莫名其妙地冲纯子乱发脾气，结果后悔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向她道歉？
总之，一定是惹我生气了。纯子十分肯定地想。毕竟，这是小黛最常做，也最擅长做的事。
于是，大概是为了赢得纯子的原谅吧，那个夏夜，不知道去哪里沾了一身泥又碰了一身伤的小黛跑到纯子家楼下，把纯子喊下了楼，一脸兴奋地对她说了些什么，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之前一直合拢在一起的手掌。
当年小黛到底说了什么，纯子已经记不清了。这其实不能怪纯子，因为，接下来的画面实在太过“鲜活”，以至于其他的细节都被冲淡了。
几只萤火虫的尸体，正乖乖地躺在小黛的掌心里。
“诶！！！！！！！”小黛一瞬间慌了神。
“……”纯子除了无语还是无语。
“怎、怎么死了呢？！”
“……手捂得太紧了，把它们压死了吧。”
“我可是整整抓了三个小时诶！！！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小黛气得直跺脚。
纯子捂着嘴偷偷笑起来。果然，笨蛋就是笨蛋。

“所以，这算是一件‘十分靠谱’的事？”偶然听纯子提起这件事的小锁匠感到十分诧异。
“……哎呀，跟你说也说不明白。”纯子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也许这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
所以，那个笨蛋，怕是早已把这件事忘得连渣都不剩了。
可是纯子却记住了。或许原本也已经忘了，但是一到夏天，就又记起来了。
你说，这该怎么解释呢？

三
说起来，从小学初识，到大学毕业，纯子人生中的每一个夏天，都是和小黛一起度过的。
能够创造这样惊人的纪录，最初还要得益于地理位置——黛家和青砥家是多年的老邻居。如是，无论她们上课还是出去玩，到最后都是要一起回家的。
所以，对于纯子而言，没有小黛的夏天，根本不能称之为夏天：
起初，在她们年纪还小的时候，一放暑假，就能看到小黛大清早把纯子拖出去瞎逛，逛到太阳落山才肯回家。回家的路上，纯子牵着小黛的手，边走边偷偷踩小黛的影子，一得手便暗自欢喜，却不知道自己背上早就贴了一张黛画伯亲手绘制的抽象派“青砥纯子小像”。
到后来，年纪稍大一点时，小黛开始天天跑到纯子家蹭纯子的西瓜，纯子也毫不客气地跑到小黛家抢小黛的冰淇凌。两人计划好一人写一半假期作业，然后再交换答案，但是到假期快要结束时，由于良心上的谴责，她们又熬夜把不是自己写的那部分写了一遍。
就这样，小学同班、中学同班，到了高中还是同班，最后竟然一起进入了早稻田的法学部，毕业以后又一起留在东京工作。共同的朋友圈，共同的回忆，还有共同的职业，在旁人看来，这种莫名其妙的缘分，简直神奇得像是童话故事一样。
“还好最后没有进同一家事务所，不然我们真的会被吓死的！”同学聚会上，这段缘分再次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
“请问黛同学和青砥同学，这么多年都对着同一个人，不会觉得很烦吗？”一向致力于搅局的齐藤美里同学举手发问。
“怎么可能！”小黛挥舞着手里的餐刀，“你想想看，150円一个的鲷鱼烧，我吃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吃腻，纯子怎么看都要比鲷鱼烧更可口一点吧！”
“‘可口’这个词不能用来形容人啦笨蛋。”纯子有些无奈。这种国文水平究竟是怎么考上早稻田的啊。
“可是，类似‘这样下去缘分要断了’的感觉总该出现过吧，毕竟这么多年……”齐藤不甘心地继续发问。
“完全没有诶。让您失望了真是不好意思。”小黛摆出一副遗憾的表情。
之后的某一天，纯子又回忆起这段对话。小黛说“完全没有”的时候，语气异常坚定。而与此同时，“缘分要断了”这个事实，却也正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姿态，出现在她们面前。

四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发觉彼此疏远了呢。
明明大学期间还整日腻在一起，并且时常以“别人的选修课看起来就是比自己的更有趣”为由相互蹭课；后来，拿到了彼此住所的钥匙，就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当然，肆无忌惮的不是纯子，而是每天很早就起床、打扫完自己的房间还不够，又跑去帮纯子收拾屋子顺便打蟑螂的小黛。
明明那个时候还没有问题的。
这样想的话，问题大概就出在开始工作的两年间了。

律师是一个竞争激烈而残酷的行业。作为行业中的新人，自然是要更加操劳一些。
所以，两位刚刚入行的年轻律师，在巨大的工作压力面前，不得不将“一周见七次”的宏愿调整为每个土曜日晚上的小聚。
然而，时间一久，两人便开始轮流放对方的鸽子：
“对不起啊纯子，古美门说之前那个案子又出了点问题……”这是小黛的理由。
“不好意思啊小黛，我这边暂时……诶诶诶？！密室解开了？！”这是纯子的理由。
而被放鸽子的人，往往是等到店家打烊了，才接到罪魁祸首姗姗来迟的电话。
偶尔有几回，两人终于有时间碰面，结果要么就是聊不上几句便又要离开，要么就是自己正说着突然发现对方已经睡着了。
也想过要责怪对方，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立场。
终于，在上个星期六，纯子又一次怀着抱歉的心情打电话给小黛，解释没有遵守约定的原因时，却意外地得知，小黛也因为某些原因没有赴约。
一阵沉默后，纯子先发话了：
“小黛。”
“嗯？”
“我们多久没见面了？”
“不知道呢。半年了吧。”
“那么，”纯子顿了顿，“以后还是不要再这样见面了吧。”
“……”
“我的意思是，反正新年的时候见一次不就好了，大家都是这样的吧。”
“……那下周再见最后一次吧。”
“诶？”
“最后一次。我一定会来的。”

又是这样。纯子心想。因为某人的一句话，又抑制不住地燃起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希望。

五
又一个星期六到了。纯子心中暗藏的期待，终于要有一个结果了。
这一天，纯子在横滨故地重游后，坐上了返回东京的列车，在当晚准时到达约定地点。
黛真知子没有出现。
纯子打电话到事务所，被告知小黛今天请了假，没有来上班。
八成又是被卷进什么离奇的案子里去了。
略有不甘心的纯子又专门去找古美门。古美门一听纯子问他小黛的行踪，立刻笑得跟朵花似的，心情特别好地丢给她一句：“我又不是她妈，我不知道。”
尽管一遍遍说服自己早就料到了这样的事所以一点也不在意，但纯子终究还是失望了。
不过，还是算了吧。
几周前的某一天，当纯子在公寓里发现蟑螂，犹豫了一阵却没有打电话给小黛，而是把芹泽律师叫来的时候，她就知道，在内心深处，自己已经放弃了。
人总是要离别的。所以，十八年，六千五百七十天，每天都塞满了回忆，已经足够了啊。
再奢求的话，一定会被当成是贪得无厌的。

当天晚上，怀着这样的心情回到公寓的纯子，正在意志消沉之际，突然听到楼下有人喊她的名字。
纯子慌忙跑到窗前，打开窗户向下望，看见楼下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除了黛真知子，还能有谁。
真是受不了她。下楼的途中，纯子一路腹诽着。放了我的鸽子还敢来见我。要是拿不出合理的解释，绝对不会放过她的。
但是，当她在楼下见到了小黛时，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在一瞬间静止了。
膝盖上、手臂上到处都是擦伤的小黛，此刻正站在路灯下，一双手别扭地藏在身后。
在纯子眼中，这样的小黛，正在与多年前那个小小的身影渐渐重合，如同被卷进了时间的漩涡，一时天旋地转。
纯子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想要挣脱出胸口似的。
然后，小黛像多年前那样，一脸兴奋地开口了：
“生日快乐，纯子。”
与多年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小黛拿出了一个玻璃瓶。
瓶子里面装着一只正在发光的萤火虫。

六
原来，纯子忘了的那句话，是一句“生日快乐”。
原来，记不清这件事的人，并不是小黛，而是纯子自己。
原来那年夏天的萤火虫，不是为了哄她开心，也不是为了向她道歉，而是给她的生日礼物。
原来，连自己都忘了自己的生日时，居然还会有人帮你记得。
或许吧。或许是纯子想错了。或许人生，一直都是只如初见。
恍然大悟？触景生情？还是如释重负？
没有词语可以形容纯子此时的心情。
她深吸一口气，缓步走上前，轻轻地抱住了小黛。
“是不是超感动的~”小黛拍拍纯子的背，得意地笑起来，“感动了就快哭，千万别忍着~”
“我说……”纯子又踮了踮脚，把下巴搁在小黛的颈窝上，“你是不是又长高了啊。”
“不知道诶。不过变聪明了是真的。”纯子晃晃手中的玻璃瓶，“这是古美门教给我的办法。总算捉到了活的呢。”
才没有变聪明呢。纯子心想。有一件事，你一直都不知道啊。

我喜欢你。
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喜欢你。
很久很久，久到我自己都不记得为什么要喜欢你了。
总是惹我生气的小黛，总是在我身边、把我放在第一位的小黛，总是又笨又呆但关键时刻绝不糊涂的小黛，一直都在努力的小黛，全部都很喜欢。
这些话，该告诉你吗？
算了，还是继续让它成为一个秘密吧。
一个被封印在夏天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