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  > 骰子的秘密

 

 

 
 
北關東大名大倉井高虎最近有些郁悶。
 
雖然,在旁人看來,大倉井完全沒有郁悶的理由。位高權重,錦衣玉食,再加上幾個月前又娶到了傳說中一顧傾城再顧傾國的大美女,最理想的人生也不過如此了吧。
 
然而,問題恰恰就出在那位大美女身上。
 
美女的名字叫廉,原本是春日城的公主,天生一副好樣貌,正所謂冰雪爲肌玉爲骨,芙蓉如面柳如眉,舉手投足間盡顯端莊持重,乍一看的確稱得上是完美無缺。因此,方圓百裏之內,從八歲到八十歲的所有雄性人類都認爲,誰要是能見她一面,那便是祖墳上冒青煙;若是能娶她過門,祖墳上就不是冒青煙的問題了,簡直是要噴火。
 
但是,在娶了廉之後,大倉井並沒有覺得幸運,反而有些狼狽不堪。
 
這也怪不得大倉井。一般說來,但凡是美人,脾氣總是要古怪一些的。
 
而大倉井娶的這位美人,也沒有什麽特別古怪的地方,只不過笑點稍微高了一些。更准確地說,這位美人在過門後的幾個月裏,從來沒有笑過。
 
大倉井之所以在意這件事,與他自己的性格也有一定關聯。他本人並不能算是笑點特別低的那一類,只不過一年笑兩次,一次笑半年罷了。
 
所以,當他每一次笑得前仰後合時,一轉頭又看到廉嫌棄的目光,就總覺得黯然神傷。
 
被她弄得心情不好也就算了,關鍵是,大倉井曾在所有部下面前誇下海口,說自己有本事讓世上所有女人對自己投懷送抱,可是這幾個月以來廉一直對他愛搭不理,大家也都有目共睹。
 
所謂顔面掃地。
 
“其實主上完全不必有此顧慮。”大倉井的部下安慰道,“反正她已經是你的人了,實在搞不定的話,就強推了吧,這樣她也無話可說。”
 
“搞不定?!”大倉井將手中的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巨大的聲響驚得部下直哆嗦,“你竟敢說我搞不定她?!”
 
那部下一時語無倫次,小聲嘀咕著:“只是假設一下嘛……畢竟她連笑都不肯笑,又怎麽會……”
 
“你、你等著!”大倉井氣得渾身發抖,“不出七天,我就能讓她笑得連牙花子都露出來!在此之前,我決不碰她!”
 
從此,大倉井走上了艱苦卓絕的抗爭之路。
 
雖然由于經費所限,玩不起“烽火戲諸侯”那種大場面,大倉井還是盡自己所能,每天定時定點對廉進行慘無人道的騷擾。當他第十六次逼迫部下穿上女裝在廉面前跳舞時,廉終于一改平日面無表情的做派,輕輕地翻了個白眼。
 
 
傷透了心的大倉井糾結地咬著自己的小手帕,一夜沒合眼。
 
“……主上,我們與其這樣大費周章,不如深入調查一番,了解她的興趣所在,然後投其所好,對症下藥。”被迫成爲僞娘的部下爲保住自己最後的尊嚴,戰戰兢兢地獻上一計。
 
“咳,這種事還用你說?我早就想到了!”大倉井幹咳一聲掩飾住尴尬的神色,一拍桌子,“馬上開始調查!”
 
沒想到,這一查,竟被大倉井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秘密。
 
 
 
 
 
 
秘密是從大倉井安插在廉身邊的下女那裏捅出來的。
 
據下女彙報,廉每當夜不成寐、輾轉反側時,便會從櫃子裏取出一只小木匣子,打開來看上一會兒,又合起來放在枕邊。
 
那只木匣子仿佛有某種魔性,一旦進入廉的視線,便能立刻調動她所有的感官,在一瞬間瓦解冰冷的表象,讓廉變得脆弱而惆怅,眉宇間滿是淒怨和哀愁,似是有所眷戀,又似是徹底絕望。
 
下女說,那是她所見過的、廉最悲傷的模樣。
 
于是,下女趁廉外出時溜進房間找到了那只小木匣,悄悄打開來一看:
 
裏面竟然放著一個骰子。
 
聽到這裏,大倉井恍然大悟:
 
難怪美人一直這麽不高興。
 
原來是好賭但是找不到機會啊。
 
這還不簡單。
 
“傳令下去,明天之前准備好賭桌和賭具,我要陪她好好玩一玩!”
 
“主上,這不太好吧。”部下有些遲疑,“最近風聲有點緊,上面禁賭,正查得嚴,要是……”
 
“怕什麽,又不賭錢,純粹取樂而已。要你辦你就去辦,哪兒那麽多廢話。”
 
一想到廉笑起來的樣子,大倉井心中不禁有些飄飄然。可是,第二天早上,事情的發展似乎有些出乎意料——
 
“你這是什麽意思?”一大早被叫起床、窩著一肚子火的廉指著桌上的骰子和骰盅,漠然地問道。
 
“沒什麽意思啊,就是想給你解解悶。”大倉井裝傻裝到底。
 
“我什麽時候說過我喜歡這些不入流的東西了?”廉有些生氣,“你這樣妄加猜測,簡直是誹謗!”
 
“你別裝了。”大倉井賤兮兮地笑起來,“我都知道了啊,你那小木匣子裏的寶貝骰子的事情。”
 
廉聞言先是一驚,然後沈思了一陣,突然搖了搖頭:“不對,你不知道。”
 
大倉井有些莫名其妙:“什麽知道不知道的,多大點事兒啊。你就說,你是敢賭還是不敢賭吧。”
 
廉蹙起一對好看的眉:“賭什麽?”
 
“你若贏了,我就賦予你絕對的自由,你以後想怎樣就怎樣,我決不幹涉;但是,如果你輸了,你就得當著我所有部下的面,衝我笑一個,然後……”大倉井笑得分外淫蕩,“晚上洗幹淨了去我房間等我。”
 
怎麽樣,怕了吧。大倉井得意地想。
 
然而,廉並沒有表現出大倉井期待中的緊張感。她幾乎沒怎麽考慮,就隨口答應了:“那就賭吧。不過,我要用我木匣子裏的那顆骰子。”
 
“只有一顆骰子,怎麽賭啊?”
 
“一顆骰子也能猜大小啊。”
 
看著廉無所謂的樣子,大倉井頓時有些氣結:“隨便你。只要你願賭服輸就行。”
 
就這樣,原本只是大倉井說著玩玩的一場賭局,最後竟陰差陽錯地成了真。
 
 
 
 
 
 
經二人協商,賭局的基本形式定爲押大小,廉押大,大倉井押小。廉提供骰子,大倉井負責搖骰盅,出現一、二、三點,則大倉井勝;出現四、五、六點,則廉勝。一局定勝負。
 
說起來,由于北關東過去曾征戰不斷,大倉井從小在魚龍混雜的兵營裏長大,骰盅這種東西,他三歲開始接觸,七八歲的時候都已經玩膩了。他要幾點,就能搖出幾點,絕無例外。
 
他就不信,春日城主家裏自幼嬌生慣養的公主,會玩得比他還好。
 
所以,當大倉井全神貫注使出畢生所學,最後自信滿滿覺得自己搖出了一個一點,打開骰盅卻發現朝上的那一面赫然印著六個小圓點時,他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就、就這麽輸了?
 
“你也不用太難過。”廉漫不經心地理了理衣袖,“我出了老千。”
 
大倉井又吃一驚:直接承認了真的大丈夫?
 
廉伸出纖纖玉手,拿起桌上的骰子,用力在桌角一磕,骰子裂開了一道縫。
 
廉將裂了縫的骰子遞給完全不明所以的大倉井:“你仔細看看。”
 
大倉井接過骰子一看,才發現那裂縫的形狀十分整齊規則,完全不像是磕出來的,只可能是人爲動過手腳以後留下的痕迹,被用力一磕後顯現出來了。
 
于是他順著裂縫把骰子一點一點掰開,發現骰子內部偏一側的地方被挖出了凹槽,鑲進了一顆豆子。
 
原來是這樣。大倉井心想。骰子是象牙制成的,象牙的質地遠比豆子細密得多,這樣一來,就改變了骰子的重心,才導致他的失敗。這樣的骰子,在制作的時候需要先切開,再挖凹槽,鑲上豆子,最後還要對兩個截面的棱進行加工,使兩者最後能扣到一起,且嚴絲合縫,一點也看不出痕迹。
 
只是,如果要改變重心的話,直接在裏面挖一個空槽就好了,鑲上豆子的確顯得多此一舉。
 
爲什麽要這樣做呢?
 
大倉井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想明白了嗎?”廉問道。
 
大倉井一臉茫然地搖搖頭。
 
“……也罷。怎麽可能會明白呢。”廉微不可聞地歎息一聲,望向屋外。
 
時值深秋。盛夏時還翠綠的葉子,如今已散成一地枯黃。
 
 
 
廉是在夏末秋初的時候嫁到北關東的。
 
在嫁到北關東之前的這個夏天發生的一切,是廉永遠不能對外公開的一段黑曆史。
 
這個夏天開始的時候,廉的父親讓她趁這段時間出去把自己想做的事都做完,只要在婚期之前回來就可以。
 
這其中的緣由,兩人都心照不宣:因爲,這個夏天結束後,就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于是,懷著這種末日狂歡的心態,廉帶上了又兵衛作爲錢袋和保镖,一路吃喝玩樂,最後來到了大阪城。
 
在大阪城投宿的第一晚,廉興致勃勃地扮上了男裝,跑到隔壁房間推醒了已經就寢的又兵衛:
 
“次郎丸,我們去逛窯子吧!”
 
又兵衛瞬間嚇得睡意全無。
 
這個女人一定是瘋了。
 
“你先冷靜一下。”又兵衛苦口婆心地勸道,“且不說你這樣扮究竟像不像男人,首先你的聲音一聽就是女孩子……不對不對,你要去逛窯子這件事本身就是不好的!”
 
“所以我要你陪我去啊。”廉眨眨眼,“這樣我就不用說話了,自然不會穿幫。”
 
“這不是穿幫不穿幫的問題……”
 
“走啦走啦,花柳巷可是大阪城的名産,怎麽能不去看看呢?”
 
 
 
 
于是,那天晚上,又兵衛半推半就跟著廉去了花柳巷,找到了傳說中長得最漂亮的花魁。
 
原本打算一句話都不說的廉,在酒過三巡之後已醉得暈頭轉向,整晚拉著花魁的手一邊哭一邊痛訴自己淒慘的遭遇,末了還順便強吻了人家。幸虧當時身邊除了又兵衛,就只有那花魁一人,否則某位公主當場就名聲掃地了。
 
第二天晚上,廉打算去給那個名叫夕霧的花魁賠個不是,然後讓她對此事保密。結果夕霧被叫出來後一看是廉,立刻就笑了:“這位爺您又來啦。”
 
“爺”字咬得特別重,再加上含羞帶愠笑裏藏刀的神情,整個讓廉不忍直視。
 
之後的日子裏,廉莫名其妙地成了那裏的常客。
 
再後來的事,廉已經記不清了。
 
廉只記得,在離開大阪城的前一晚,夕霧一時興起,幫廉開了一場賭局,玩搖骰盅押大小。圍觀的人群本就是出來尋歡作樂的,這一吆喝,參與者也不在少數。
 
那天晚上,廉原本喝得已經有些微醺,不知是不是借酒力改了運,竟然連開十八局「大」,簡直贏到手軟。
 
第十九局的時候,夕霧走上前,按住廉正在搖骰盅的手,微微一笑:“跟我賭一次吧。我押小。”
 
“我已經連贏十八局了。”廉看著夕霧的眼睛,“你不怕輸嗎?”
 
“你要是贏了,我就把骰盅裏的骰子送一個給你。”夕霧依舊只是淡淡地笑著,“你要是輸了的話,我不准你成婚。”
 
最後一句話,一字一頓,清清楚楚地傳入廉耳中。
 
只是一瞬間,廉的酒就全醒了。
 
她知道,如果這一局自己輸了的話,將欠下一筆永遠無法償還的賭債。
 
而事實上,輸也好贏也好,她欠了夕霧的,這一世都還不清了。
 
“這樣的賭注,似乎不太公平。”廉盡量使自己的語氣保持平穩,內心卻是十分忐忑不安。
 
“怎麽?不敢賭了?”夕霧玩味地觀察著廉的表情。
 
“……賭就賭。”
 
廉不知道自己說出“賭就賭”這句話時,究竟是怎麽想的。
 
正如她最終又開了一局「大」,贏了夕霧的時候,也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
 
廉清楚地記得,當自己揭開骰盅,露出骰子的點數時,夕霧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只是一如既往的平靜。
 
這樣平靜的神色,讓廉十分在意。甚至直到幾天以後,廉坐在回程的馬車上時,還依然在思考,究竟夕霧隱藏了怎樣的情緒。
 
那樣的表情,就好像是,早就知道自己會輸一樣。
 
廉手裏把玩著夕霧送的骰子,腦中的思緒卻越理越亂。
 
突然,馬車劇烈地顛簸了一下,震得廉手中的骰子飛了出去,撞到路邊的石頭上。象牙制的骰子摔成了兩半。
 
廉趕緊喊車夫停車,下車後跑過去撿起骰子,這才發現了其中的秘密。
 
一個看似平常的骰子,竟然在內部鑲了一顆紅豆。
 
一切都得到了解釋。
 
爲什麽她會那麽好運,連贏十九局。
 
爲什麽夕霧輸得那麽理所當然。
 
 
 
 
 
 
——「玲珑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象牙,是世間最致密之骨。
 
紅豆,是世間最相思之物。
 
而這兩樣專致之情的象征,最後竟結合到了變化多端而毫無常性的玩物上。
 
由此,改變的不僅僅是骰子的重心,也不僅僅是賭局的結果;人生的軌迹,或許就在這樣的不經意間,也發生了偏差。
 
本來應該是最大贏家,卻一個不留神,輸得一幹二淨。
 
本來應該是浮花浪蕊,卻一個不小心,讓相思入了骨。
 
然而,錯過的,終究還是錯過了。
 
這樣變幻莫測的塵世,又有誰能明白其中的真意呢。
 
 
 
 
“你不會明白的。”廉對大倉井說,“永遠不會。”
 
大倉井撇了撇嘴:“我會不會明白,我自己清楚。不過,剛才的賭局明顯不作數吧,我們再賭一次!”
 
“恕不奉陪。”
 
“诶——”
 
“你真當我像你一樣傻啊?”廉挑起眉,“以己之短應彼之長,必輸無疑,我爲什麽要賭?”
 
就這樣,大倉井的計劃再次落空了。
 
 
 
 
當天晚上——
 
“那枚骰子的來曆,查清楚了嗎?”
 
“禀主上,骰子是大阪城知名花魁夕霧的所有物,至于是怎麽到夫人手裏的,就不清楚了。”
 
花魁?
 
“原來她不僅好賭,還逛過窯子啊。”大倉井笑起來,“我真是娶了個很不得了的女人呢。”
 
部下見大倉井心情甚好,于是又獻上一計:“主上,據說那夕霧也是極爲標致的美人,不如我們……”
 
大倉井眼睛發亮:“好主意!我看著夕霧八成是廉的舊友,廉對她還甚爲牽挂。若是能把她搞到手,既可以討得廉的歡心,又可以讓我坐享齊人之福,豈不妙哉!”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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