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記加糖的咖啡仍然甜的沁出蜜。
櫻市子那張不時發呆傻笑的蠢臉映在小小的螢幕上，使她湧起一股將那張完美偽裝的臉給一把扯下的強烈欲望。
可是她僅是對著螢幕伸出食指，惡趣味的戳了戳市子胸前的雄偉，又揉了揉她日漸蓄長的灰髮。指尖傳來螢幕熱得發燙的高溫，那也許是因為她將道具超過時數限度的不正常使用方式吧，從幾天前就開始，好像下秒就要爆炸似的發出滋滋聲，市子的臉忽然變成黑白橫線，又一下跳回正常。
那邊的世界，時間流動速率彷彿是百倍快轉，喜怒哀樂都在眨眼之間發生又消逝，像夏末的煙花，一口氣的併發出璀璨和淒美，一瞬間的生和死幾乎沒有時間差。
她平板毫無情緒起伏的眼眸中倒映著市子悲喜苦樂，這是她的職責，離開人間後仍需要將市子這絕無僅有的特例列入觀察，畢竟市子曾因為紅葉的亂來使用人類的身體成為神明過，靈魂同時裝載過超量的幸與不幸。
山吹嚴厲的告誡紅葉務必做好仔細的觀察報告，以免落下什麼病根在市子身上。
───比乳牛還壯的她哪裡會有什麼病根？
心裡想著，在表格上草草打勾，寫下簡短『乳牛狀況良好』的字句，今天的工作就算結束了。
只不過是轉眼的時間，市子便哭喪著一張臉倒到床上，最新型號的昂貴手機隨手一丟，將自己的臉深深的埋到羽絨枕的裡面。
一切動作悄然無聲，因為小螢幕並沒有錄音功能，所以紅葉無從判別那人是不是正在哭泣，她對市子這份過於劇烈的情緒起伏早已司空見慣。
小學時第一次暗戀的對象留下極差回憶後市子就再沒談過戀愛了，直到遇見紅葉之前，她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把男人當成『道具』和『朋友』來充數使用的。舉手投足都能獲得讚美和幫助，只要她願意，親衛隊們連扛著轎輦迎接她這種事都做得出來。
在感情上被動多疑的市子，即使經歷了人生中最大的轉捩點，有些習慣仍然不是一日兩日可改的。
強勢好勝，不甘示弱是她的致命缺點，真心話有很多卻不曾說出口，自我催眠功力倒是一流，很多事從沒有說清楚過，一拖再拖。憤怒和不滿如流水從這艘船的艙底不停的湧入，將兩個人死死的往絕境裡沉沒。
高興的時候但覺一切都只是小小磨合，是必經陣痛，一旦翻臉，又忙著互相推卸責任，誰也不願意認錯。
石蕗是溫柔體貼善良的，只是太倔強，獨自兄代母職的他獨立有主見，說得好聽是擇善固執，難聽即是有些剛愎自用，很多時候只是一個態度上的小問題，他卻總是不懂，久而久之就當這是市子故有的大小姐脾氣，也懶得學著去懂。
兩人的情路走得顛簸，日子一久便僅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維持著男女朋友的表像，從每星期固定的見面時數到每個月，從睡前的通話到晚安簡訊，從必要的慶祝節日到總是因為工作無心的遺忘。
這些紅葉都看在眼裡，卻也沒有看在眼裡。
她的眼中僅有黑白的影像，僅有市子的付出市子的傷心市子的傻，這是她從她的世界僅僅能窺視的一小部分殘像。
夜深了，市子哭著入睡。
這邊的世界卻沒有晝夜之分，她也沒有睡眠需求。
疲憊的單眼未曾闔上，她低聲的嘟嚷一聲後伸手關掉螢幕。
「晚安了，市子，祝妳今夜，有個好夢。」
※ ※ ※ ※
她就這麼堂而皇之的出現在市子面前，許久不見，臉上還是那副波瀾不起，漠視眾生的神情。
「喲，又在哭哭啼啼的啦？」
一張口就是挑釁，挑著她的痛處戳，每字每句都要狠狠的踩著她的地雷走。
「每次來，妳都是這副哭喪臉，我都替妳感到丟臉了。」
市子氣鼓鼓的拿起枕頭來丟她，枕芯卻僅是穿過化成靈魂狀態的紅葉空洞無力的打在牆壁上。
「不需要妳多管閒事！臭窮神，幹嘛沒事又跑來這裡？」
市子隱藏在陰影下的表情有些尷尬，不過轉念一想，其實無所謂，她倒是沒有什麼情緒是不能在這人面前展現的，態度便又越發的囂張起來。
只見紅葉懶洋洋的打了個呵欠，逕自走到櫥櫃前。
「沒什麼，明天早上有任務，來妳這裡借睡一晚就走。」
她嘩的一聲拉開櫥櫃，只見滿滿的衣服雜物早已堆滿曾經是她專屬房間的區塊，許多裡頭不知道裝著什麼的禮盒隨著這個動作一舉掉了出來，落得滿地都是。紅葉低頭一看，也不外乎是些鞋子包包的小東西。
「欸妳！！沒辦法啊，我又不知道妳什麼時候會來，上次惠汰突然說要來，我就把東西都先放進去了。」
「這叫做放嗎！？完全看得出來妳當時有多慌張匆忙耶。」
紅葉嘴上吐槽，胃卻一陣抽痛。人類本來就是這樣的生物，因為生命過於短暫所以自私，所以強欲，所以永無止盡的貪求著幸福，嘴上說著永遠，遺忘卻是一瞬間的事，對於只有見過幾次面的窮神，將心裡固有記憶的空間很快的打掃乾淨了便能再容納更多與重要之人的重要回憶。
「妳很囉唆耶！反正現在是夏天，妳隨便去外面的沙發上躺一下天就會亮了啦！」
市子懶得理她，躺回床上翻身後心裡一陣滴咕。
－－－搞什麼啊，每次都這樣，擅自做主，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不見。
－－－－－原本心情就已經夠差了，還要被她這樣亂搞。
－－－．．．．．．奇怪，我剛才到底是在煩什麼事啊？
市子忽然意識到自己居然因為紅葉的出現而有一瞬間將跟石蕗吵架的事忘得一干二淨，說也奇怪，紅葉一出現以後他滿腔的怒火突然有了最佳的發洩管道，不管怎麼對她打罵最多也只是承受對方的反唇相譏罷了，心裡卻莫名的暢快起來。
「好啦好啦，趕緊把嘴巴閉上，挪動一下妳那龐大的身軀睡過去一點。」
伸手拉開市子裹得緊實的單人涼被，紅葉眼看著就要從外面鑽進來睡覺。市子反應極大的從床上彈坐起來，一把將紅葉往外推。
「欸欸欸，不是說了叫妳去睡客廳的嗎？妳幹嘛？」
「真的是吵死人了！！虧我看在妳一個人窩在家裡可憐兮兮的份上特意跑來陪妳睡覺耶！！我們倆都是什麼交情了不要在意這些小細節好嗎？快點來展開久違的愛與和平的女孩同伴間的深夜戀愛話題吧！」
紅葉的聲音收放自如，嬌滴滴的宇尾刻意強調了深夜戀愛話題這六個字。
「什．．．什麼，妳在亂說什麼啊，誰要跟妳展開那種談話，而且命名的品味也太差了吧，聽起來好黃色喔！」
就在市子兀自臉紅心跳的同時，紅葉順利達陣，鑽到被窩裡開始大展身手的和市子搶奪棉被。
她的體溫一如往常的偏低，為仲夏的夜間增添一絲涼意，市子因為哭泣和憤怒熱得發燙的腦袋不由自主的感激起這份恰到好處的舒適，儘管她本人並未查覺。
「妳啊，又跟石蕗君吵架了對吧？心事全寫在臉上，以前那個以裝乖為傲的小市怎麼不見啦，感覺好寂寞喔！」
邊說著不三不四的玩笑話，紅葉的臉也湊得越來越近。
本來已經逐漸淡忘的事被紅葉這麼一提立刻又在心中一陣翻絞，市子背過身去，語調慌張勉強的否認。
「才沒有呢！！是那傢伙自己不曉得哪根筋不對！」
「哼，我用鼻孔想也知道，一定又是妳因為什麼芝麻綠豆大的小事找他吵架了吧？妳每次不都這樣，一生氣就不說話，自顧自的走人，把他晾在原地，心裡面抱怨小劇場一堆，卻從來沒有把話真正說出口，妳不說，石蕗君怎麼可能知道妳在想什麼啊？所以才說女人啊，真的很難搞。」
市子背對紅葉的臉孔很震驚，沉默良久後，忽然拋出疑問句。
「可是為什麼呢？這種事明明連妳都知道啊，為什麼非要我去講不可，我已經做了很多的努力了啊！」
從她憤慨激昂的語氣裡聽出哭腔，紅葉不耐煩的抓了抓頭，在心底嘆息：這女人愛哭的壞毛病怎麼就改不好呢？
「哼，市子妳自己當然覺得自己已經做得夠多了，就像童話故事裡的公主被動的等著王子來解救，自導自演雖然很好玩，可是其實妳也只不過踏出了那麼一小步，就不停的期待著石蕗君的褒獎，如果他沒有發現，就會立刻覺得失望覺得他不夠仔細覺得他不夠愛妳，其實他只不過是不夠了解妳。」
市子靜靜的聽著紅葉的訓斥，若是從前的她此刻必定會像吃了炸藥般跳起來暴打紅葉一頓吧，可是她的精神卻奇異的從這段對話中抽離，扮演著旁觀者的角色審視著紅葉。
－－－紅葉，今天的話好多啊？
－－－－－簡直像是知道我跟石蕗吵架的事，專程趕來勸架似的？
她猛地轉身，用力的盯著紅葉嘎然而止的微妙表情看。
「妳，該不會是專程來安慰我的吧？」
兩人的距離近得只剩下一顆蘋果寬，市子微微泛紅的雙頰和因為說話顫抖著的嘴唇看上去相當的禁忌，誘人犯罪。
紅葉嚥了嚥口水，沒頭沒腦的問話。
「市子，跟石蕗君親過了嗎？」
市子因為這個問題的尖銳性而瞬間奼紅的臉本身即是最佳的答覆，她口齒不清的大聲斥責紅葉，卻只是凸顯自己得滿腹心虛。
「那個，那個也做過了嗎？」
「妳妳妳妳．．．妳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說什麼蠢話啊啊啊啊啊！！！太失禮了吧！！！」
紅葉將臉湊近市子因為緊張而脹得醬紫的臉色，毫無預警的在市子的嘴上輕輕一吻。
眼前一片黑暗，市子的雙眸中忽然被紅葉臉上的蒼白和單眼的琥珀色澤填滿，思考能力慢了一拍後隨即反射性的一巴掌拍走紅葉的臉。
「妳．．．妳．．．差勁，妳太差勁了吧！！！？開玩笑也要懂得適可而止啊！！！」
市子是真的生氣了，紅葉只消一眼就辨識得出來。
她自嘲的冷冷一笑，緩緩從床上起身，背對市子坐到床沿去。
－－－果然被討厭了呢。
「市子剛才也承認了吧，已經和石蕗君接吻過的事情。和石蕗君接吻的時候心裡緊張到快要窒息，和我接吻的時候，卻只覺得討厭對吧？」
「這就是市子還一直喜歡著石蕗君的最佳證明喔。」
「但是，對於我，市子不經大腦也可以說出真心話，討厭的時候就會確實的說出討厭，對於石蕗君卻下意識的總是只想表現最完美的一面，可是，人都是有缺點的，而且市子的缺點還特別多呢。」
「妳不老實的說出真正的想法，就只能眼睜睜看著石蕗君離開囉。」
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候，她沒有給市子任何講話的餘地，穿上單腳的舊鞋就要走。
市子還陷在剛才的震撼之中久久無法回過神來，不是的，不全是這樣的．．．有幾句支離破散的語句跑到她的耳內後被心裡加以反駁，卻就是開不了口。
紅葉則像是給自己找台階下似的說了最後一句。
「我餓了，要去煮泡麵吃。等下我會直接睡在客廳的。」
－－－不是那樣的。
市子那代替說不出口的話搶先湧出的淚水模糊了視線，她應該是沒有哭泣的理由才對，卻不知道為什麼，泛紅了眼眶。
一直以來她都知道紅葉是，比起誰都還要了解她的存在。
－－－－－所以，不是那樣的。
市子的心中湧現一股深沉的罪惡感。
－－－被妳親吻的時候，並不只是感覺到討厭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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