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 HEAVEN > 第三章 FOOL’S PARADISE(下)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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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原真理子少見的盯著筆電螢幕在發呆。

 

從她在筆電裡輸入密碼調出資料庫之後,所有動作就開始停格。

 

狙擊型、近身型、槍、刀、不定的工具、懲戒性、一個月——白石、緋山,就連阪下的特點,所有關鍵字眼都被一一詳細記載在電腦螢幕上,以及上原的腦海裡。

 

螢幕刺眼的光線閃爍在她若有所思的臉上。

 

大家這些日子所顯露出的疲態,她都看在眼裡。

 

她絕對信任她們的身手和技巧,卻不能擔保她們的心理是否產生變化,能否承擔下一次、下下一次,看不到盡頭的行動。

 

更令人煩惱的是,她知道白石難得的受傷不是偶然,那位委託者中野裕行毫無道義的下令追殺,才是讓白石負傷的主要原因。

 

那次任務結束後,中野如他所願的被拱上領導者的位置,卻也同時讓他擁有更多的人脈及勢力用來追捕白石。

 

這幾天,白石總是遇見不明的小意外,雖然她總是用淡笑、不以為意的語氣提到:

 

『今天走在路上,差點被貨車撞了呢。』

 

從正面以超過時速90公里直奔而來的貨車,怎麼看也不是不小心的吧!

 

『昨晚在小巷內遇見搶劫的人馬,雖然我身上只剩500圓,但是手中剛買的原文書更珍貴,只好順手把他們都劈昏了。』

 

為了保護書,而不是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去擊退歹徒,這世上也只有你會這麼偏執吧!

 

『有進步了!這次有一個人差點跟上我的腳步,可惜還是被我甩開了。』

 

不要稱讚對方的身手!

 

每一次,白石若無其事的天真模樣,真理子心裡都有無限的吐槽。

 

或許是畏懼白石的能力,中野現在這些試探意味大於實際用意的小動作,都是白石隻身就足以應付,但要是有一天,他下定決心非殺了白石不可,憑他的權勢……

 

不敢再想像下去,上原闔上筆電,拾起一旁有豪華燙金字體的黑底邀請函,想著,或許該幫白石買件小禮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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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乃,你這是為了什麼慶功宴而準備的工作嗎?」

 

白石惠目瞪口呆的看著在吧台前小心翼翼、踮起腳尖堆疊酒杯的香坂。

 

不敢回話、不敢呼吸,直到完成最後的動作,香坂才終於吐了一口大氣,後退三步欣賞自己花了一下午堆出的完美香檳塔。

 

「這間酒吧有生意好到可以接下這麼大的訂單嗎?」吐槽比人先進門的阪下渚順手甩上門。

 

那小小的動作暗藏著比起一般女生更強勁的力道,讓香檳塔跟著震出令人心驚的搖晃,以致於渚成功地得到香坂的眼刀和她隨手拋來的乾扁不明物體。

 

「喂!這什麼啊!」渚居然咬了一口才反問。

 

「太專心排這東西,忘記烤箱裡還有土司。」香坂擺好左下角某個稍微歪斜的酒杯,補充說明:「差點燒了店。」

 

「真理子,你確定要讓這種動不動會燒店的人看顧酒吧嗎?」渚打了個哈欠、精神散漫的走進包廂,規律乏味的學生生活,總讓她萬分不習慣。視線在白石和上原身上來回數趟,最終她只是倒向沙發一角進行補眠。

 

「小渚,你穿不穿禮服?」上原左手托著臉頰淡淡開口詢問,憑藉著自己對阪下的認識,搜尋網頁上陳列的各色禮服款式,有哪件能襯出她獨特的冷酷氣息。

 

「不要,麻煩。」連抬眼都懶的否定。

 

「是嗎,我覺得這件挺適合你呢。」上原對後來才進門、輕手輕腳走近的沙希露出微笑。想當然渚待會就會在沙希的腿上沉沉睡去,這問題看來是沒有答案了。

 

白石走近電腦螢幕,煞有其事的開始挑選,「我覺得這件……」纖長的食指指著一件豔紅、裙擺的開衩高度用大膽已經不足以形容的禮服。

 

「惠喜歡這件嗎?」果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

 

白石笑得神祕,伸手覆在上原的手背,移動指標按下確認鍵。

 

「再請人幫我修改一下尺寸吧。」白石信手在紙上寫下幾個數字遞給上原,接著走回角落翻閱起一直揣在懷裡的《社交舞入門》,陷入自己的世界裡。

 

總是這樣,不管是什麼類型、什麼題材的書籍,只要塞給白石一本書,她就能安然的沉浸在書中的世界。

 

上原盯著幾個與預想中不同的數字,懷疑自己最近是否忽略了白石,她的身材應該沒人比自己更清楚才對。多看了仍專注於書本的白石一眼,上原順手拉過抱著玻璃酒杯晃過的香坂,用力抱緊。

 

「唔、哇!」被上原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差點要失手摔破酒杯,香坂雙手高舉不敢有多餘動作,「真理子,怎麼了嗎?」啊,好癢,別再摸了,我會笑出來啊!

 

「走吧,今天晚餐吃燒肉!我們去買20盒牛肉、20盒豬肉、20盒雞肉……」上原扳著手指數數,說出的數量驚人的可以。

 

香坂慌張的拖住往門口走去的真理子,說:「等等,那數量就算是10個我也吃不完吧!」就算自己再怎麼喜歡吃肉,這種吃法會死人的!

上原回過頭來,看了一眼被香坂緊緊抓住的地方,微笑回答:「那佳乃吃青菜就好吧。最近客人少,你又老是躲在房裡研究化妝品,肚子的肉都要跑出來了。」

「我還是標準身材好嗎!何況那肉不給我吃,那是要給誰吃的!」有點失去信心的香坂摸向肚子,胖了嗎?真的胖了嗎?照過去往的經驗看來,都是先胖臉,才胖肚子的啊!

「佳乃不去的話,我自己去就可以了。」上原轉過身繼續向前走,感覺到香坂的指節鬆了力道,從手臂上滑落,再向前一步,掌心感受到她冰涼的指尖,接著就這麼被順勢牽起。

「只要是真理子煮的料理,我會全都吃下去。」香坂用猶如壯士斷腕的表情認真的看著上原,「所以走吧,我們去買20盒牛肉、20盒豬肉……」邁出的腳步僵硬萬分,連離開時,帶上門的力道都太過用力。

 

「好吵。」揉揉眼睛,渚一臉不耐的看向門口又再度倒回沙希的懷裡。

 

沙希不動聲色的偷偷摸向渚的腰間——

 

嗯,還是標準身材!

 

「沙希,你知道亂吃別人豆腐會有什麼下場嗎?」一如以往的淡漠威脅。

 

「我……唔!」

 

沒有抬頭看向沙希,白石覺得自己大概是太過專心於書本的舞蹈步驟了,不然怎麼會沒聽到沙希接下來的反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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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等了多久?

 

手指在玻璃櫃上來回,為的是挑出最搭配今日服裝的名貴鑽錶,仰起頭將頸間考究的真絲領帶左右微調,鏡子裡映出的笑容,自大、狂妄。

 

走向落地窗,整個城市的夜景被踩在腳底。

 

「哈哈哈哈......」無以掩藏的得意讓他突兀地笑出聲來。

 

將權力緊握在手的滋味原來是這樣嗎?

 

中野裕行慢慢踱回桌前,冷哼著抽出牛皮紙袋裡的文件資料,水晶煙灰缸裡未抽完的雪茄隱隱閃著火光,燃起文件的一角,被點燃的紙張開始蜷曲、焦黑,隱約能看見資料上空白的欄位居多——那是一份毫無用處的徵信資料,調查人物的背景、經歷、出沒地點均不詳。

薄薄幾張紙延燒得很快,中野在火苗幾乎要燒至指尖時鬆開手,未完全燃燒的相片緩緩飄落煙灰缸,相片中是個穿著純白襯衫、笑容和她的裝扮一樣看來純淨無害的女人。

只有知道詳情的人,才會知道她根本不如外表般良善,她是——

「白石惠!」中野咬牙切齒念出這讓他忌憚不已,卻又無可奈何的人名,「今天過後,我會名正言順地繼承組裡的事務,而你……」

 

他抽完最後一口菸,瞇眼吐出煙霧,「就乖乖的到地獄裡為你這輩子贖罪吧。」狠狠地將菸頭往相片摁熄。

 

走吧。

 

盛大的宴會在等著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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側身面對鏡子,扣上手腕處的鈕扣。雙手往後,挺肩穿上訂製的合身外套,拉出被簡單束起的墨黑長髮。

「等等。」

身旁那人難得主動貼近,今晚她的妝容比以往都要精緻,纖細的手指撫上自己的臉頰,緩緩滑至下巴,勾起。

「這誰出的主意?」她的問句很近,彷彿再多說一句,唇與唇就會就此相連。

陌生的味道,這是哪一個牌子的唇彩呢?白石惠只能強迫自己思考與現下情況毫無關連的問題,以免不小心做出多餘的動作,誤了時間、壞了大事。

「佳乃說的。」為了配合這一身裝扮,白石刻意壓低聲線回答對方的問題,身體則不著痕跡地向後退。

 

很好,很快就能回復到正常的說話距離,天知道再繼續維持那要命的姿勢,會不會……

 

「唔……!」才退開的距離又被拉近,這次真的是”拉近”,自己的衣領就這麼被用力扯著。

 

還抓著衣領的那人用另一手將落於胸前的散髮往耳後一撥,笑得嫵媚。

 

她是如此讓人迷醉。白石忍不住伸手觸碰她的髮、她的頸後。

 

似是相當滿意白石的反應,女人的笑容變得更加艷麗,她踮腳湊近白石耳邊,說:「我都說等等了。」

 

她低下頭為白石重新打過領帶,順好襯衫的衣領後,伸手從領結一路向下撫平,感覺到白石的身體隱隱用力,像是在抵抗或是躲避什麼。

 

「好了。」她俐落轉身,豔紅的裙擺跟著飛揚,每一步前進都走出最勾人的遐想。

 

白石不急著跟上前方的腳步,從她的角度看去,前方風景美好的可以。

 

清亮的高跟鞋行走聲戛然靜止,女人回過身雙手抱胸,「這禮服是你挑選的吧?」嘴角維持著令人心醉的笑,大方給予稱讚:「很好看。」

「我也覺得美帆子很好看。」白石老實說出一直在後方觀察的感想。

——雖然真理子差點要以為那是自己要穿的,看到修改數字後,拎了餵飽十個自己還綽綽有餘的生肉回來。

「你、斷句給我斷清楚一點!」緋山扭過頭,繼續往前。

明明做出那麼多調戲白石的動作,卻輕易輸給白石簡單的一句讚美。

 

白石露出笑容,終於邁開步伐與緋山並肩同行,右手微彎,緋山便會意的勾起自己,身體也放鬆的貼近。

低頭整理左胸前的衣飾,白石閉上眼,重新睜開眼後,是武裝後的清冷眼眸,她說:「走吧,真理子她們在等著我們。」

 

走吧。

 

這會是最後的晚宴。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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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依靠著車燈的光,眼前、四周就只剩濃得不見底的黑。

 

前方的狹窄道路一路蜿蜒,地址是哪裡、還要多久時間?沒有興趣。

 

沒被照亮的地方,有著什麼?

 

食指貼上冰涼的車窗,隨意描繪著。

 

「這是最……」

 

「STOP!」

 

身旁的她沉默了整路,醞釀已久的字句被自己輕易打斷。

 

——完成任務之前,不要期待未來,沒有結語。


 

名車,精密計算的流線外型、純黑的沉穩色調,優異的性能讓它在煞車停下時,也能平順地不製造出一點顛簸。

 

踏出車外,白石紳士的繞向另一側為緋山開啟車門,伸出單手讓她能更加優雅地下車,並且輕而易舉的攫取眾人目光。

 

以白石的資產來看,買下一輛、十輛更豪華的跑車絕對是綽綽有餘。只是她從不喜歡多餘的奢靡鋪張,更不需要活在旁人注目的視線下,日常生活裡,她只想低調的如同自己喜歡的裝扮,只是單純的白。

 

唯有今晚,她要讓自己看起來就像是個生活極盡奢華的上流份子,名車、華服,都是用來說服旁人的手段、偽裝。

 

門口兩名身材看起來說是特種部隊也不為過的保全,從緋山拉長美腿下車的那一秒,就被狠狠地勾去魂魄,失去了思考能力,直到白石她們經過身邊,才赫然想起自己的工作。

 

「不好意思,請出示邀請函,並讓我們進行例行搜查。」確保沒有人攜帶危險物品進場,才是今晚的工作目的。

 

感覺到挽著的那人瞬間停止了動作,緋山換上甜甜的笑容回應:「這是當然。」她從晚宴包裡拿出真理子事先給的邀請函,再假意讓它因為沒抓穩而飄落地面。

「啊!」緋山發出懊惱的輕呼,苦惱地看著自己腳下的細跟高跟鞋,語氣柔軟的說著簡單的請求:「可以麻煩你幫我撿一下嗎?」

「當然可以。」男子義不容辭的蹲下。

 

——女人的撒嬌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對於男人都一律管用。

 

這時緋山刻意變換了站立的姿勢,以男子的角度來看,如果再蹲低一點,說不定能發現更好的春光。

「喂!不就一張紙你是要撿多久!」不甘心大好風光全被獨享,另一男子也緊跟著蹲下,兩人在離地不遠處進行無聊的爭論,吵夠了之後,他們終於撿起邀請函,抬起頭,目睹兩位貴賓的舉動後,又驚訝的讓邀請函再度落地。

 

他們熱烈的吻著。

 

女人甚至雙手環住對方的脖子,閉起眼、旁若無人。

 

直到她被對方強勢奪回主導權、吻得喘不過氣,才有些怨怪似的推開那人,伸出拇指將對方唇邊沾染上的口紅緩緩抹去。

 

分不清楚是畫下句點,又或者是另一個調情的開始。

 

還蹲在底下的保全嚥下口水,目不轉睛的看著。

 

緋山低頭在自己指間的紅,印下親吻,再將手指貼上白石的唇邊來回摩挲,想在那人一向冷靜的眼裡,找出不同的情緒。

 

兩人彼此凝望,氣氛曖昧。

 

撫著白石若有似無的笑,緋山最後踮起腳,只將吻落在置於白石唇邊的拇指。

 

斷然結束,拉開距離,緋山看向還蹲在地上的兩人,說:「那你們慢慢撿,我們先進去了。」瀟灑的勾起白石走進今晚的宴會場地。

 

目送兩人的背影,過了很久,兩位頭腦簡單的保全都沒有想起他們漏了什麼例行工作。


 

「美帆子真是太亂來了。」即便外表是訓練有素的一臉平靜,心跳卻亂得白石不得不出聲”提醒”緋山意料外的舉動。

 

如果要譴責我,你就不要吻得那麼投入!緋山完全不想理會身旁那位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同伴,她面露兇光瞪了白石一眼,逕自走進洗手間補妝。

 

——要不是看到你對於那些人的靠近,又為難地皺起了眉頭,你以為我想這麼做嗎!

 

其實緋山一直知道,白石對於目標之外的性命,與其說是不感興趣,不如說是能放則放。也因為不想看到她為難的樣子,才會情急之下做出那種舉動。

 

緋山心裡同時也鄭重立下誓言——這輩子,絕對不會再這麼做了!

 

然後,今天的腮紅一定是下手太重了!

 

怎麼樣她都不會承認是因為回想到白石的吻,才讓臉頰的紅暈一直不退。

 

相較於滿是腹誹的緋山,被留在外頭的白石不是不想跟著進去繼續方才的訓誡。

 

只是,一旁明亮的玻璃反射出白石的裝扮——

 

窄版的黑西裝外套襯出完美肩線,黑色襯衫上是打著半溫莎結的偏細純色領帶,內裡的黑色背心不僅添出衣著的緊密厚實,還多加了幾分老英國的紳士味道。雖是採取全部同色的穿著,卻巧妙地在外套利用緞面材質的衣領讓整體沉默的黑跳脫出來。最是細緻的男仕西裝搭配。

 

是的,今晚她的身分、穿著就是不折不扣的男性。

 

白石對著玻璃重新整理被緋山扯皺的衣領,胸前連皺折都完美無暇的胸巾,巧妙遮掩了她西裝內裡的危險物品——一把沉甸甸的槍。

 

殺手,一種不論怎麼更換服裝、身分、場景,本質都不離毀滅的職業。


 

推開沉重的雕花大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透著最燦爛的燈光。眾人交談、酒杯輕觸的聲響,夾雜在悠揚的樂聲裡。

 

踏入這盛宴,不想引人注目,兩人卻因為自身的容貌氣質,讓那些見慣風浪世面的上流份子開始低低竊語,有傾慕的眼神、有怨妒的目光。

 

精心打扮的緋山果然一瞬間就被自認為比起白石,更配得上這般美人的男子們環繞,他們開口即是聊及身家、頭銜、職位,凡是能用來展現自我的庸俗條件,莫不爭先恐後的報上詳細資料。

 

方才被緋山警告和自己保持距離的白石緩緩退到人群外圍,對於緋山吸引眾人視線的結果,似乎司空見慣。

 

即便這些男人為了所謂的禮節和面子,不會對緋山做出太失禮的行為;緋山面對這些混亂場面也能應付自如,也不代表白石就會溫順地看著緋山被糾纏。

 

她走向暗處,低聲對人吩咐了幾句。言談中,以自身的優雅笑容掩飾不穩的低沉聲線。

 

明亮刺眼的燈,一盞盞的暗下,樂曲轉為緩慢的3/4拍,人們的碎語漸漸淡去。

 

全場只剩一盞聚光燈的明亮,白石一步、一步,背著手慢慢走著。光線就像是被白石引導一樣,跟著她步步前進。

 

——不去在乎到底走過了多少黑暗,現在我只想走到你的面前、你的身邊。

 

最後一步,一個伸手就能擁有她的距離,白石停下了腳步。

 

對緋山來說,這是今晚的第二個意外。

 

眼前的白石,笑得讓人心都為之柔軟,一瞬間,什麼矜持、無可救藥的壞脾氣,都敵不過她無言的邀請。

 

還在猶豫的手心被牽起,白石就像知道即便緋山心裡應許了,行動卻學不會坦率一般,逕自攬過她的纖腰,旋轉,帶出舞蹈的開始。

 

輸了。

 

不是因為白石的長相,或是她無可批評的裝扮,僅是因為看到緋山在她懷裡的微笑表情,全場還在覬覦緋山美貌的男人們就知道,無論自己的身世有多顯赫,都無法贏過能讓緋山綻放出那般溫柔笑意的、小、白、臉。

 

可惡,難道這年頭的女人都喜歡那種看起來弱不禁風的男人嗎!

 

「你什麼時候會舞蹈了?」以為她除了擅料理,沒有其他平常一點的嗜好。

 

但這無可挑剔的步法、旋轉的角度、反身的時機,全都精準無誤。當初自己為了混入一場晚宴進行任務,拉著真理子轉了一禮拜才學會的舞蹈,怎麼白石不只也會,還看起來如此輕鬆寫意?

 

「嗯,看書學的。」表情就像是想到,啊,冰箱還有盒上禮拜買的牛肉還沒吃,那樣無關緊要、輕描淡寫。

 

可惡,真是太可惡了!看書就能學會?我下次幫你買考上東大的漫畫、當上總理的漫畫、如何密室殺人的漫畫,你就都給我去這麼做吧!

 

埋首在腦海中轉著各種心思的緋山怎麼都不想抬頭,她情願整晚這樣盯著自己的高跟鞋,計畫著一定要在白石踩錯步子的時候,狠狠踩過她腳背——

 

誰叫她現下就著近距離,看著自己的眼神要那麼熾熱!讓人無法直視。

 

不論緋山心中有多惡毒的想法,都只是一時的氣話。

 

在白石沉穩完美的步法下,她漸漸放下防備,整個人依偎在白石身上,不去思考下一步是左是右,而是任由白石領著她進行下一動作。

 

這是她們的兩人世界。

 

她們舞著,直到音樂停止、燈光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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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野先生,一切都準備就緒了。」

 

在聚光燈的引領之下,中野裕行踏著志得意滿的步伐走向台前,雙手搭在講臺兩旁,假意清了清喉嚨,說:「各位好,謝謝你們來參加這場晚宴。」

 

透過麥克風傳遞,中野的聲音老實地變成回音,再撞回眼前,顯得整個場地空曠寂靜。

 

預料之中的掌聲沒有響起。

 

強力的聚光燈讓他不得不瞇起眼睛,看不清黑暗中台下的反應,他只能加大了音量,「各位好,謝謝你們來參加這場晚宴。」

 

依舊是鴉雀無聲。

 

中野皺起眉頭,伸手直接取下麥克風,步出聚光燈範圍外。

 

無預警地,場內燈光被全數打開。

 

不適應亮度的中野抬起手,遮住大部分的光源,說:「這是在幹什麼!」接二連三的不順利讓他不禁失態的大吼出聲。

 

沒有唯唯諾諾的道歉、沒有窸窸窣窣的低語,一切安靜的像是空無一人一般。

 

回去一定要開除這些失職員工!這可是自己宣揚權力的晚宴,怎麼能如此丟臉!

 

待中野重新睜開雙眼,眼睛只能瞪得老大,一句話也說不出。

 

不是空無一人。

 

他朝思暮想,只盼有天置她於死地的人就在前方。就算她更改了裝扮。

 

「白石惠!」

 

被點名的那人雙手在身前隨興交叉著,筆挺的裝扮讓她直著一向有些駝的背,臉上的笑顯得溫和。

 

「初次見面,請多指教。」不需再偽裝,恢復原本嗓音的白石稍稍欠身表達問候。嗯,這應該算是我們初次見面吧?

 

「你來這裡幹什麼!我的客人們呢!」這是什麼情形,不該是這樣的!

 

偌大的場地裡,連重金聘來的古典樂隊都不見蹤影,遑論是那些政商名流。

 

「秘書!」那個能幹的秘書這時是跑去哪了!

 

「我在這裡。」腳下的樸素平底鞋踩不出響亮的腳步,如同她現在的裝扮一樣專業、無害——純白襯衫、黑色窄裙、金屬眼鏡,加上盤起髮髻的老氣髮型,搭配成一張容易忽略的臉孔,能力和外貌成反比。

 

「中野先生,有什麼吩咐嗎?」

 

重拾冷靜的中野攥著拳頭,咬牙切齒的問:「人,所有的人呢?」

 

對於中野的兇狠目光,她毫不畏懼,始終保持恰到好處的冷靜回應:「我請他們離開了。」

 

「這裡只剩你了。」帶笑的嗓音從白石後方響起。

 

一直靠著白石後背的緋山優雅地轉身,慢慢步出,笑容嬌媚,搭在白石肩上的右手順勢滑至她胸前。

 

「緋山!等等,這邊不……」

 

不顧被上下其手的某人有多驚慌,緋山逕自將手伸到白石外套裡特意訂做的內袋,取出武器,毫不避諱的舉槍對準前方。

 

「哈哈哈哈……想殺我嗎?開什麼玩笑,我的保鏢可都是傭兵等級!你們以為能活著走、走出這裡嗎?」強裝的鎮定從他句子裡的顫抖就能發現破綻。

 

「他們也都全部離開了,並且,如果您是要求救的話……」不驚不懼的秘書從公事包裡取出手機,看也不看,狠狠摔向一旁的牆。

 

碎裂的聲響不大,正好蓋過中野的低聲求救:「不……」

 

秘書臉上的淡漠微笑消失了,她摘下平光的金屬眼鏡,扔到一邊,右手解開刻意的髮髻,順了順髮絲,再將扣至第一顆的襯衫扣子解開。

 

中野終於發現哪裡不對勁,「你是……!」

 

「上原真理子。」綻放出這年紀應該有的天真笑容。

 

上原真理子,這才是她。

 

不,不應該是這樣的!今天應該是我最期待的晚宴,我要向所有人宣示我的權力,告訴他們那個不會思考、只會咆哮的人根本不適合當家,只有我才能開創更好的時代。

 

那女人是什麼時候混進來的!?又或者自始至終都是她刻意掩去自身的氣息,在自己身邊埋伏著?

 

這是一場設好的局啊……

 

原來明天後所有人力都用來追殺白石的命令已經被知道,不,是早就被揭穿了嗎?

 

「哈哈哈哈……」中野失魂落魄、聽來卻依舊狂妄的笑聲傳來。

 

緋山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真理子生起氣來真是可怕!

 

將注意力重新放回目標身上,緋山開口下令:「白石,轉過去。」

 

白石不自覺的噘了嘴,依言背對緋山。

 

緋山的槍口瞄準仰首狂笑的中野,扣下扳機。

 

震耳欲聾的槍響。

 

偏了。

 

中野突然彎腰的動作讓緋山的子彈只淺淺擦過他的肩膀,他還在笑著。

 

緋山的怒火被瞬間點燃。

 

這人多次想加害白石,若不是白石萬般阻止,她也勉強絕對相信白石能夠應付,自己是絕不可能放任局面演變於此。

 

仰起頭,緋山以睥睨的姿態重新瞄準,殺意凝於指尖。

 

中野乾澀的笑聲迴盪著、斷斷續續著,像是一種倒數。

 

被下令袖手旁觀的白石在槍聲後轉身,只看到詭異的對峙畫面,她解開西裝外套鈕釦,走上前從後方環抱住緋山,右手撩開禮服的開衩部分,肆無忌憚的伸手撫摸。

 

「喂!白石你幹什麼!」這是什麼場合,你在做什麼事情!

 

白石的手自然是暖過衣著單薄的緋山,她將手貼在緋山被迫裸露在外的大腿,手指慢慢向上探,「說到狙擊,果然是我比較在行吧。」

 

找到緋山大腿上的槍套,俐落拔起槍,瞄準。

 

「不就是這麼點距離,我會打不中嗎?」

 

「可是緋山的呼吸亂了。」

 

——你以為是誰害的!

 

被以牙還牙的緋山正想反擊,抬頭卻迎上白石嚴肅的神情。

 

繃緊的下巴線條,目光緊盯前方,她握著槍的時候都像是變了個人般。

 

「那是因為……」

 

反駁,在說出口之前,就先柔軟的消散。

 

「因為?」

 

趁著白石和緋山一瞬間的分神,中野右手搭著肩上的傷口東張西望。

 

大門?不行,白石就擋在前方。

 

側門!秘書後方還有個門,只要穿過那裡就能離開了!

 

肩上傳來的疼痛越來越無法忽視。

 

中野的眼神變得瘋狂。如果那個秘書膽敢阻擋自己,他會跟她同歸於盡!

 

一直站在一旁的上原輕而易舉就識破中野的意圖,卻只是冷眼看著他,沒有任何的舉動,甚至漠然的回頭推開厚實的木門,走出大廳。

 

沈重的門沒被完全關上。

 

這等於是為中野開了一條逃生路。

 

白石左手搭著緋山的腰,輕輕使力讓兩人跟著轉到中野的方向,槍口往上揚起。

 

所有動作都在等待一個瞬間。

 

緋山能感覺身後的她屏住了呼吸,連緊貼在背的心跳都像是緩了下來。

 

在兩人同時停止呼吸之際,白石扣下了扳機。

 

清脆的碎裂聲夾雜著沉鈍的哀號響起。

 

天花板的水晶燈準確無誤的墜落,砸在離門幾步之遙的中野身上。

 

白石拉著緋山一起轉過身,直到背對了死狀淒慘的中野,才移開開槍前就遮擋在緋山眼前的掌心,牽著她走出這空蕩的大廳。

 

幾乎是白石開槍的瞬間,上原握住了門把,將門重重關上。

 

她背靠著門,還能依稀聽見門內中野的微弱呻吟。

 

關不住腦海裡的血紅畫面,鼻間好像竄入不存在的血腥味。

 

上原大口喘著氣,摀著嘴巴,卻無法平息身體裡反胃作嘔的感覺。

 

意識在清楚運算著最後的善後計畫,身體卻動彈不得,眼淚被逼出眼眶。

 

『不、不要!』

『放開牠!』

『惠!』

 

「真理子?」

 

輕柔的呼喚中止了上原腦海裡混亂的回憶侵襲。

 

「佳乃。」偷偷擦去眼角的淚,上原恢復了冷靜的神色。

 

「忙完了嗎?我們走吧。」香坂走到上原身旁,自然的攙扶著她。

 

「都說不要來這裡打工吧,會很累的,你看,走不動了吧。」

 

「呵,佳乃不要小看了我的體力,我可是籃球校隊呢!」

 

「是是是。我一路找不到那個秘書,你說我們該不會是被騙了吧,薪水該怎麼拿回來啊!」

 

「你一定是沒認真找吧。」

 

「拜託,我連主控室都衝進去看過了,這會場裡裡外外突然一個人都沒有!」

 

「回頭我再想辦法聯絡她吧。」

 

——真好,只是這樣跟你聊著、只是身邊有你,我就不再害怕了。


 

「真理子!佳乃!」

 

「哇!白石你是中了兩億元的彩票了嗎?買得起這麼豪華的車子!」香坂走出別墅門口,很快就發現白石在一台只有在廣告上看過的名車裡對她們招手。

 

「嗯,租的,來參加晚宴總不能丟臉嘛。」

 

「你到底是在做什麼樣的工作啊?也借我開開看吧!」彷彿白石和緋山出現在這裡是再自然不過的事,香坂只對這天價的名車感到驚奇。

 

「我想活著回家,暴走族給我好好待到後座去!」

 

「別小看我,我過彎的技術很好,車裡就算載豆腐也不會破!」

 

「本車不歡迎豆腐!」

 

「我還能一邊載豆腐一邊把你甩出去,連煞車都不用!」

 

坐在駕駛座的白石拉長身子靠近緋山,幫她扣上安全帶,並且細心調整帶子長度。

 

上原什麼也沒說的靠在香坂的肩上,閉起眼睛。

 

兩個還在吵架的人瞬間安靜。

 

「回家吧。」白石淡淡笑著,轉動方向盤,往家的方向前進。少見的在任務結束後,還能擁有笑容。

 

結束了。

 

等到佳乃頭回靠著自己,傳來平穩的呼吸聲。

 

上原才小心翼翼拿出手機,按下按鍵。

 

遠方傳出直達天際的火光和聲響。

 

「真理子,你有聽到什麼聲音嗎?」迷迷糊糊的問句。

 

「有嗎?」手心搭在佳乃手背上拍了拍,哄孩子般的輕聲細語,「睡吧。」

 

「嗯。」調整了姿勢,確認真理子躺得舒適,才慢慢睡去。

 

上原感覺到剛剛還握著手機的手被佳乃的手指穿過,牢牢握緊。

 

一切都結束了。


 

8.

 

+++++++

 

「為了慶祝……慶祝什麼?」

「慶祝不需要理由,乾杯!」

 

馬克杯、酒杯、湯碗撞擊在一起。

 

噢,不用說也能知道這是本酒吧bartender香坂佳乃的主意——因為她懶得找出所有酒杯。

 

或許是不想回到空無一人的家,也可能是成功完成任務後的興奮感還未退去。

 

當緋山提議回酒吧裡喝一杯的意見,很快就獲得大家的附議。

 

「香坂佳乃,你這是什麼調酒!?」

 

當緋山放下馬克杯,才從杯口上方看見琥珀色的酒裡,載浮載沉著一顆顏色粉白、彎曲皺摺,周圍逼真的攀爬著豔紅血絲的大腦。

 

或者稱之為腦漿,當子彈穿過眉心,在後腦杓的地方會跟著濺出的東西。

 

「腦漿調酒,奶酒遇到萊姆汁會凝結,再加一點紅色的石榴汁,就完成了。噢,對了,基底是威士忌喔。」

 

「有沒有人說過你很小心眼、愛記仇!」

 

「嗯,只有人說過我是東大第一的女生。」

 

「這台詞亂入了吧!」

 

「不敢喝就說吧。」

 

緋山向來對自己的酒量相當有自信,更何況,從事這行什麼大場面沒見過,區區一杯腦漿調酒算、什、麼!

 

皺著眉頭,一口乾了滿滿馬克杯的酒,倒杯示意。

 

「味道如何?」

 

「嗯……酒嘛。」緋山以大拇指抹去嘴角殘留的酒漬,輕鬆的回答。

 

「切,你就不能表現出一點,一般女生看到這種恐怖調酒的驚慌表情嗎?」

 

精心調製的成品沒得到意料中的反應,香坂無趣的遞了一罐潮風啤酒打發示意再來一杯的緋山。

 

雖不滿被啤酒打發,但現在要的也不是爛醉,僅是一種氣氛。

 

懶得計較的她拉開啤酒拉環,仰頭喝下,嘆了大氣,才皺著眉放下罐子,食指對著香坂指啊指的說:「這算什麼……我還看過更……」

 

「佳乃,也給我一杯好嗎?」白石將陶瓷製的湯碗遞向香坂。她沒有埋怨為什麼自己拿到這麼大小不合、氣氛不對的杯子,並且也乖乖的將裡面的酒都喝光了。

 

本來應該到此為止就好,她一向不是貪杯的個性。

 

殺手必須隨時保持在五感清醒、敏銳警戒的身心狀態,不只是在執行任務時,就連日常生活,都不能有一刻的放鬆。

 

行凶者、指使者、復仇者、既得利益者。

 

肩上背負的惡只會招致更多的惡,誰能料想到下一秒是不是就是面對危險的生死關頭。

 

掉以輕心,就是將性命放上賭桌,等待上天再一次的垂憐或是冷漠的絕情收回。

 

但是已經沒有那個必要了。

 

「喔?難得你今天這麼有喝酒的興致。」

 

「嗯,因為好奇佳乃還能調出什麼令人驚慌……嗯,驚訝的酒。」就像是乖寶寶的上課發問,好像下一秒就要從口袋拿出紙筆來記錄。

 

「那……」香坂將白石的湯碗接過,再推遠。

 

她從酒櫃上方取出厚實的玻璃酒杯,再接著從抽屜找出方糖、火柴盒和一根中間是鏤空造型的金屬湯匙,全部擺放在白石面前。

 

主角是一瓶顏色少見的酒。

 

「這是特製款喔。」香坂的語氣神秘兮兮又帶點得意。

 

冰塊落入酒杯,是清脆的聲響。

 

金屬湯匙橫架在杯口,純白的方糖被輕輕放在湯匙中央。

 

旋開金屬瓶蓋,倒出,似藍帶綠的液體緩緩流過方糖,溶了些甜,將絢麗慢慢佈滿杯底。

 

推開紙質的方盒,輕輕劃下火柴,才靠近方糖,火光便隨之起舞。

 

「啪。」香坂關上酒吧內唯一一盞燈光,不明就裡的眾人瞬間陷入一片黑暗。

 

白石和緋山本能的繃緊神經。

 

安靜的壓迫沒有維持太久。她們很快就被眼前景象所吸引,忘了前一秒的戒備。

 

熄了燈後,原本微弱的火光變得清晰。

 

漆黑的背景下,藍色火焰燃燒的模樣變得猖狂,它肆意的張牙舞爪,在杯口曼舞,最後隨著酒滴落下,墜落在杯中,起伏如浪,不肯停歇。

 

方糖一點一點化在火光裡,空氣衝突存在著甜膩的焦糖香和火柴熄滅後的煙硝味。

 

香坂佳乃主導著魔幻、令人沈醉的氛圍,每個人的眼底跳動著藍色火光,沒有人眨眼。

 

燈光隨著最後一絲火苗消失而亮起。

 

很快適應光亮的白石注意到香坂的手裡拿著一罐瓶身寫著MITSUYA CIDER的飲料。

 

她不慌不忙的打開瓶蓋,倒入酒杯裡,沁涼的氣泡聲,不知道為什麼讓人想嘆氣。

 

拿下湯匙攪拌,她露出大功告成的笑容,將酒杯推到白石的面前。

 

剛剛還如火焚燒、難以靠近的藍;現在滿載氣泡,就像是夏天的海洋,藍的清澈透明,。

 

「裝模作樣。」看好戲的緋山咬著啤酒罐口,小聲的把感想一半露在外、一半吐進啤酒罐裡。

 

所以,很是滿意自己作品的香坂沒聽到那句足以讓兩人一瞬開戰的調侃。

 

白石像是欣賞完了一件藝術品,才慎重的舉起酒杯,一口、兩口,

 

仰頭喝光它。

 

「等等!惠,那酒的酒精濃度有70%啊!」

 

等上原悠閒觀察完那瓶神祕如海水顏色的酒,轉過瓶身發現那酒的威力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怎麼了嗎?我不是讓她純飲,又特調過,沒有那麼誇張吧?」還不了解白石酒品有多差的人。

 

「……」皺眉看著白石突然趴下的人。

 

「白石惠,你幹什麼!」被趴下不久又起身,還露出一臉傻笑的白石突然湊近的人。

 

上原咬著下唇,望向緋山的目光裡全是同情。

 

白石重重放下手中的酒杯,玻璃敲擊實心木的聲響,就像開啟了什麼開關,原本明亮有神的眼眸只剩迷醉的凝望。

 

「吶,美帆子,你幸福嗎?」一手搭在緋山的肩上,將那人困在自己懷裡,在靠近到鼻尖幾乎相觸的距離開口提問。

 

「我……嘛……幸福吧?」最不幸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現在這樣應該算是幸福吧。

 

緋山轉過頭,躲開那人沒有分寸的親暱距離。

 

「欸?幸福嗎?」

 

想不到那人不屈不撓又繞到另一側,盯著緋山的眼睛追問。

 

被白石逼問得心煩意亂,緋山索性賭氣回答:「不幸啦!」

 

白石總算是滿意的歪頭,比出勝利手勢,說:「YA!不幸萬歲!」

 

已經呈現手舞足蹈狀態的她隨手抓起吧台上的手機,摸索半天,不斷發出「欸」、「嗯」的聲音。

 

又喝了一口啤酒,緋山耐著性子湊過去問:「又怎麼啦?」

 

「打不開……」皺眉、抿嘴,用力滑滑滑,上下左右戳!好像手機跟她有仇一樣。

 

打不開?當然打不開,因為那是我的手機嘛。

 

當緋山順勢靠在白石身側,順手解開密碼鎖,手機無聲的跳出桌面背景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桌面是一個戴著聖誕手套和帶著看起來就覺得不自在的笑容的人。

 

「啊,這是我嗎?」先是疑惑。

 

「……」仰頭喝啤酒,我什麼都不知道。

 

「吶,這是我吧。」句子已經變成肯定句,嘴角的笑意毫不掩飾。

 

「……」啊,喝完了。那假裝還在喝好了。

 

「是我吧、是我吧!」生怕那人沒看到,舉高手機。

 

這次是緋山重重放下啤酒罐,奪回手機,上鎖,轉頭對著上原說:「把你家的醉……」

 

人呢?

 

吧台的另一側已經沒有上原和香坂的身影。

 

躲開又要靠近逼問的那人,緋山直覺性走向門口,敏銳的發現門上木牌還有細微的晃動,並且上頭貼了一張便條紙:

 

『給美帆子:不管惠問什麼,回答她想聽的答案就沒事了!』

 

——這是把那個醉鬼丟給我的意思嗎!

 

誰要跟她解釋只是因為當天收到可愛禮物的白石不管怎麼拍,都是一臉侷促羞澀的樣子,實在太有趣;甚至順手把照片設成桌面背景,反正也不會有人看到。

 

「美帆子在看什麼?你還沒回……」

 

還沒來得及思考怎麼回答,就先被醉鬼從背後捕獲進而騷擾。

 

「回家!」緋山忍住本能性想把肩上的人摔出去的衝動,突然頓悟了一件事——說不定其實自己沒有很喜歡照顧小孩。

 

「好啊~回你家還是回我家?」

 

這個輕快上揚的語氣是怎麼回事!又不是要去遠足郊遊!也不是偷情的男女互問……

 

發覺自己的想法偏到奇怪方向的緋山,決定要把醉鬼扔到她家,立刻走人!

 

「白石小朋友,我們回家囉,你先去外面等我好嗎?」改用輕柔的語氣哄著開始在自己頸間磨蹭,大有把肩膀當枕頭準備呼呼大睡的意思的醉鬼。

 

「好~」白石抬起頭,回答的高度正好在緋山的耳邊。

 

緋山美帆子,今晚第三次忍住了把某人摔出三公尺外的衝動。


 

拿了彼此的外套走到門外,沒看到白石,左右張望後,發現巷口有個對自己揮手傻笑的人,緋山索性漫步走著,想著今晚或許會很不好過,坐上白石意識明明模模糊糊還能攔到的計程車。

 

「我可以開你的車啊。」緋山一邊說話一邊推開又伸手想把自己攬在懷裡的醉鬼。

 

「不行!酒後駕車是不好的!」白石突然坐直了身子,義正詞嚴的強調。

 

她其實沒醉吧!她其實沒醉吧!她其實沒醉吧!緋山在心裡問了自己八百遍,終究是無奈的對著雙頰通紅的醉鬼說:「手伸直。」

 

白石聽話的把手伸長,順利的將緋山撈進懷中。

 

「放開我!我是說手伸直!」

「好~手伸直。」

「手伸直,然後放開我!」

 

緋山卡在白石的懷抱裡,手忙腳亂的想幫她穿上外套。並且抽空瞪了一眼從後照鏡偷瞄的司機。

 

終於穿好外套的醉鬼被允許入睡,車子往緋山家的方向前進。

 

一個急轉彎,看著窗外風景哼著奇怪醬油歌的醉鬼狠狠撞上車窗。

 

緋山第二次狠狠瞪向司機。

 

再一次用溫柔的語氣安撫,按摩她頭上的腫包。

 

拉過,讓她安睡在肩上。


 

整整睡了一路的白石在下車後,顯得意外的安靜和清醒。

 

不僅能夠牽著緋山下車,在緋山手忙腳亂尋找大門鑰匙的期間,也都安份的一動也不動等待著。

 

剛剛幼兒狀態的胡鬧全不復見。

 

「你酒醒了嗎?」緋山滿腹疑惑。

 

「進門吧。」白石輕輕扶著緋山的腰間,示意她先進門。在關上門的時候,多看了兩眼門外不遠處的黑暗死角。

 

緋山從廚房走出來,剛關上浴室電燈的白石,臉上全是未乾的水漬。

 

「謝謝。」接過緋山遞來的水杯,白石喝了幾口後,皺著眉靠上身後的沙發。

 

緋山走進房內。

 

「你有這麼不能喝嗎?」

 

白石同時感覺到的是緋山溫柔的語氣和臉上她以毛巾擦拭的輕柔力道。

 

緋山從沒看過白石這般胡鬧的樣子,那幾個執意要將自己擁進懷裡的動作、言聽計從的回應、毫無防備的撒嬌,都是一向自律的她少有的行為。

 

白石的眉心幾乎要打了結,言語跟不上思考,沒有回答緋山的問題。

 

緋山往掌心呵氣,雙手不斷摩擦,最後才將手擺在白石的太陽穴緩緩按摩著。

 

緋山距離自己很近很近,白石有太多的問題想問,所以上車後就發現後頭疑似有不明車輛跟著,她沒說。

 

只是努力的逼自己克服酒精,維持清醒。

 

緋山輕柔的力道緩解了不少暈眩感,白石閉著眼開口問了:「緋山今後想做些什麼呢?」感覺自己的聲音在額際和兩人間的狹窄空間中振動。

 

連稱謂都改回有禮的稱呼,緋山覺得自己越來越分不清楚白石到底是清醒還是仍在酒醉。但是,不管是哪一種狀態,這個問題她都不會妥協。

 

「白石,我說過了,收手是你和真理子的決定。」






 

9.

 

「白石,我說過了,收手是你和真理子的決定。」

 

緋山是知道的,她們不只一次的明說暗示,除掉中野這威脅以後,將卸去殺手的身分,回歸平淡。

 

每一個殺手都是孤獨的。

 

從一開始成為殺手的原因就不同,即便中途因為透過真理子能得到更多資訊,而決定一起合作,也不代表自己就會和她們走上相同的結局。

 

罪惡,是不會停歇的。

 

「你做得夠多了。」白石淡淡的回應,臉上是今晚以來最嚴肅的表情。

 

白石明白緋山之所以成為一個殺手,有她從不透露的信念在背後支撐著。她的手法、她選擇接下單子的原因,都在悄聲透露著她的故事。

 

她太過孤獨,沒有人能左右她。

 

但是在和緋山相處的日子裡,白石的心中有個不被允許的念頭在漸漸的膨脹。

 

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從不開口,對於慾望、念想都要一再壓抑、再三隱藏,是白石惠已經融入血肉的信條。

 

何況,越是危險的處境、越是可笑的冀望,就越有等待的價值。

 

她只是欠缺一個適當的身分、合宜的時機。

 

投身殺手或是放棄這個身分,沒有一定的準則。

 

多的是悲劇底下的衝動決定,有的是拋棄個人情感完成使命的例子,或者報復、或者報恩、或者證明自己,也許有正當的理由、不成理由的理由。

 

沒有比殺手更加危險的職業。

 

有人殺了第一個目標後,惡夢連連,最終在混亂的夢境下毀了自己;有人被仇家一槍擊斃,腐爛在無人知曉的空屋;有人太過驕傲,留下致命的破綻,餘生只能在牢裡看著四方的藍天;更多的是疑神疑鬼、龐大的壓力、崩壞的性格,喘不過氣,每次張開雙手都看見不存在的血腥,從此本我消失在世間,只剩一個符合殺手名號的軀殼,盲目的完成一個又一個任務。

 

原因太多、處境太複雜。

 

每個人都背負著一段過去,不論是自己、真理子,還是緋山。

 

即使想就這麼陪著她走下去,也不代表就要將對方的過去赤裸裸的挖出。沒人保證那些陳舊的回憶一旦被翻起,揭開的會僅只是淚水而已。

 

『吶,美帆子,你幸福嗎?』

 

緋山美帆子,你真的幸福嗎?

 

『我……嘛……幸福吧?』

 

還是你從未自冰冷黑暗的夢魘中醒來?

 

「你什麼都不明白。」緋山放開手,拉開兩人的距離。

 

原本相互依偎的一點暖意和緋山身上的香味,很快就被清冷的空氣取代。

 

白石下意識抓住緋山的手,不同於先前幾個撒嬌似的肢體接觸,這個擁抱牢得兩人都疼了。

 

緋山沒有推開。她就像是獨自走了好久好久,忘了什麼是求救,也不曾抬頭就看見希望,此刻她累得只想在白石的懷裡歇息。

 

看不見路的盡頭,只能一直往前、一直往前,直到將過去遠遠拋在腦後。

 

可是白石出現在這漫漫長路上,一點一點的滲透孤獨乏味的生活。忘了的哭、忘了的笑,那些路上丟失的情緒被逐漸尋回。

 

「夠了,你做的已經夠多了。」白石一向柔軟好聽的嗓音,是緋山羨慕不來,也學不來的。

 

那麼輕柔的聲線,此刻聽來格外令人動容。

 

緋山想起今晚白石在扣下扳機之前,把手覆蓋在自己眼前的那一刻。就連早已面對過無數次的死亡,她都不願讓它再次在自己眼前赤裸裸的呈現。

 

還有,那次由自己當誘餌,勾引目標走到最佳狙擊執行地點,白石負責狙擊的合作任務,白石那從來精準的槍法在最後,卻少見的失了偏差。

 

明明她的手法一向乾淨俐落,穿著、技巧都像是完美符合理想的模範生,關於殺手。

 

事後怎麼追問都得不到原因,卻主動對自己提出到家裡用餐的邀約。

 

白石親手烹調的美味料理很快就讓人失去了追究的念頭,甚至沒去想,她拿出全新的T-shirt和長褲讓自己換下那身合身、誘惑的服裝,有什麼特別的涵義。

 

事後回想,白石從未歸還那套衣服。也許是被她丟了吧。

 

畢竟是那一套服裝、那一次任務,讓陌生人的手停留在自己的腰間。

 

緋山可以猜得到,白石接下來想對自己說什麼。

 

可是,殺手是無法得到幸福的。

 

沒有人能夠得到救贖。

 

她也沒有停下的選擇。

 

緋山扯下白石的領口。嘴角揚起笑。

 

——就一次吧,今晚我不是死神,也不是殺手。


 

幾個輕柔的碰觸之後,氣氛如烈火延燒。

 

白石的斷言殘語,被一一吞沒在緋山的唇齒之間。

 

這個吻被等待的太久,兩人都近乎虔誠的沉醉在這親密當中。

 

情意透過彼此的舌尖傳遞。

 

放下一向嚴謹的自制,閉上雙眼,感官裡全是對方的氣息。

 

緋山主動將雙手繞上白石的後頸,身體也不自覺更貼向她,感覺兩人的呼吸越來越紛亂。

 

白石的手順著緋山禮服的光滑質料,一路向下,卸下槍套,扔到一旁的沙發。

 

未散去的酒氣、解不開的疑問,消逝在逐漸濃烈的親密裡。

 

突然,白石不預期地退開彼此的距離,不語看著微微喘著氣的緋山眼底泛起閃爍的水光。

 

已經無法正常思考的緋山下意識往白石身上再次傾近,臉頰一片紅暈的白石卻站起身,正好閃過緋山的靠近。

 

她那一身為了晚宴而精心打扮的衣著早就凌亂不已,領帶不知何時被解下,臉上的表情卻平靜的可以。

 

緋山十指徒然地緊握又放開,略顯懊惱的收回懸在空中的雙手,準備拿起一旁白石脫下的外套穿上。

 

白石勾起嘴角,握住緋山還未收回的手,將她一把扯進懷裡,另一手順勢拉下緋山禮服背後的拉鍊,輕輕一挑,絲緞材質的禮服順暢無礙的滑落在地。

 

緋山來不及收拾才出現的失落情緒,又陷入另一纏綿親暱的長吻。

 

裸露在外的肌膚感到涼意,身體卻灼熱的像要將彼此化在指尖。

 

如果說剛才的溫柔像是一種試探,那麼現在白石帶著啃咬的舔吻就像是宣示主權一般,緋山小巧的耳垂、美好線條的頸間、削瘦的鎖骨,都是她佔領的地方。

 

緋山輕咬著下唇,感受白石令人迷亂的吻,和她在身上遊走的雙手帶來的令人在意的刺癢。

 

白石右手食指指節有著稍嫌粗硬的繭,緋山知道那是白石私下付出太多努力、接受太過嚴苛的訓練的證明。那雙手現在擁抱著自己,在敏感細膩的肌膚上游走,輕易勾起深層的慾望。

 

現在白石只屬於她。

 

她心疼的牽起白石的右手,在刻著硬繭的指間輕柔啄吻。

 

白石顯得急促的呼吸停在緋山頸側,抬起頭,對上緋山那像是要將所有溫柔傾注於消弭自己早已不在意的痕跡的畫面,衝擊著白石的內心。

 

她從不直率的表達,卻總是用拙劣的藉口來掩飾。

 

不論是介入自己和伊崎的爭端;或是用各式各樣的理由,搶在自己之前接下任務。

 

所謂的感情,不應該存在在殺手的心裡。

 

以往極盡的壓抑,怕的就是對方沾上自己的一身血腥。

 

——從今後就不同了。

 

發現白石暫停了動作,緋山鬆開白石的手,笑容變得極其媚惑,她揚起右手,頭順勢向後仰解開頭上為了參加晚宴會而繫上的繁複髮飾,長髮左右輕甩,坐回皮質沙發朝看得痴傻的白石伸出食指輕勾。

 

白石會過意走向邀請自己的緋山,將她單薄的身子壓倒,直接而侵略性的褪下她上身的束縛,延續這不需言語的親密。

 

緋山送上熱烈的回應,雙手滑下白石的頸邊,繼續未完的調情動作。

 

不滿意皆是白石主導的場面,緋山將情慾的步調放慢。緩慢的吻從唇蔓延至耳邊、鎖骨,到白石仍未脫下的襯衫;同樣不滿意只是用手一一解開釦子,緋山阻止了白石想幫忙的動作,選擇了第二顆、靠近胸口的位置,低頭輕輕咬住釦子,舌尖一抵,解開了釦子,同時在舌尖舔舐到白石的肌膚時,發現白石跟著輕輕一顫,有了相當滿意的反應。

 

使力,在白石還不能反應之際,翻身跨坐在白石的身上。

 

制止白石所有的動作,指尖劃過敞開的領口,用著難耐的速度一一輕撫過白石的每一吋肌膚,直至平坦的腹部。

 

她一顆顆解開白石襯衫剩餘的扣子。

 

她則輕易脫去緋山僅剩的衣物。

 

同時扯下。

 

擁抱、綿密無盡的親吻。

 

 


+++++++

 

即使沒有滿室的陽光,白石依舊在清晨醒來。

 

少了懷中人的溫度,她下意識長手一撈,卻怎麼也找不到昨晚在身下喘息,甚至流下淚來的那人。

 

「緋山?」

 

白石下床一邊撿拾滿地的衣物,一邊披上襯衫,沿路喊著緋山。

 

一地的凌亂提醒了自己昨晚不是一場夢境,卻怎麼也找不到屋子的主人。

 

將衣物摺疊整齊,床單丟進洗衣機,白石自動自發整理起家務,她打開廚房的冰箱,空蕩蕩的,只剩一包過期的土司。

 

在打開緋山衣櫃時先合掌道了歉,找到之前自己偶爾留宿餘下的衣物換上,紮起馬尾,將昨晚的西裝和禮服全都放進紙袋,打算待會回家一趟時,拿到附近的洗衣店。

 

再去超市買一點食材吧。

 

計算了回家梳洗和採買的時間,回來正好能將床單拿去披曬。

 

白石隨手招了台計程車,在進車裡之前望了一下天空。

 

天色灰暗陰鬱,好像還隱約聽到遠方傳來悶悶的雷聲。

 


 

與此同時,比天色更灰暗的窄巷裡,緋山美帆子面對眼前冰冷的槍口,

 

退無可退。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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