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向拨开身边纵横交缠的荆棘藤，挣扎着向前一点点伸出手臂。无数细小而尖锐的刺吻过他的皮肤，留下鲜红的印记与蚁噬般的热痛。他看见了血液从每一道伤口中渗出，弯弯曲曲地顺着皮肤蔓延，像是要在他的手臂上织成一张赤色的网。

　　那个为了践行神之道而即将牺牲的灵魂，正在肉体的煎熬与精神的狂喜中一点点走向死亡。殉道者任由自己遍体鳞伤地背负着十字架，被胶布封住的口唇未能吐出一点悲鸣。那具单薄的身躯里，呼吸正缓慢而沉重地持续，若即若离的意识自动模糊了痛觉与恐惧，仁慈地给予了受难之人最后一点享受轻松的权力。

　　宣告最终死亡的判决正被那人攥在左手之中，苍白发青的指节不受控制地战栗着，而在意志坚决的操纵下它们依旧没有松开。

　　一切都只差最后一点而已。

 

　　这是程序崩坏后，零碎的数据彼此杂乱堆叠后构筑成的世界，如梦境般光怪陆离。因此，被改造为工业区、植物覆盖稀疏的第五座岛屿上，不知为何生满了只能在其他几座岛上得见的荆棘藤蔓，更不知为何堪堪挡住了日向的路，遮住了那位殉道者的身影。

　　——事到如今你还想挽回些什么？

　　——你又想要救谁的生命？

　　日向感觉到了有什么在逼近，那是颠覆万物的力量所散发出的威压，死亡的威压。死亡正用冷铁般生硬而漠然的声音诘问他。他顾不得身上的伤痕和愈加褴褛的衣衫，强迫自己加快脚步。他知道快要来不及了。

　　天使们已经开始了歌唱，他们用无机质的喉咙吟诵着神圣的字眼，迎接着即将到来的至高无上的存在。那声音正越来越盛大，如同逐渐接近的奔腾洪流般震动着周围的一切。日向感到心里一阵克制不住的焦躁与愤怒，恨不得伸出双手将耳朵紧紧堵上；可他还不得不依靠那双伤痕累累的手除去面前的阻碍。

　　事到如今，已经无路可逃亦无路可退了。

 

 

　　终于，他似乎看见了光芒。

　　那些金色的、温暖的透明束正穿过荆棘的缝隙照进他的瞳中，这让他不由得奔跑起来。渐渐地，前方终于再也看不见那些碍眼的灰绿色刺藤，他奋力将它们全部扯到身后，像是拼命挣脱囹圄的囚人一般，向着禁域大步奔跑而去——

　　——只有一步之遥了。

　　你的死亡，我的终程，都只差那最后的一步而已。

　　从死神的手里把什么人夺回来，日向从来没有自信做得到这种事。汗水从他的额头和鬓角不断滑落，心脏的鼓动与剧烈的呼吸让他产生了宛如溺水的错觉，可是还不能停下。那个人就在这里，带着一身不可理喻的伤口和血迹，他要把那个人带回去，从这个被光芒围困的地狱中带回去。他还有太多的话想要说，那些他曾经认为多说无用的话，如今仿佛血脉中生出的荆棘一样扎得他疼痛难忍。视野随着他的奔跑而晃动，他循着脚下越来越清晰的赤色斑痕一直向前，然后不知过了多久，脱力的腿拖曳着双足，踉踉跄跄停了下来。

 

　　他又听见了同样的诘问。但这次发问的不再是死神。响在日向耳畔的，是熟悉的、低哑的、缓慢而充满嘲笑的声音。

　　殉道者的声音。

　　“事到如今你还想挽回些什么？”

　　日向用布满伤口的手背抹去下颌的汗水，留下一道粗暴的红印。

　　“一切。”

　　他回答道，用沙哑的嗓子呼喊着那个人的姓名。喉咙里被风胡乱吹过一般，留下阵阵隐痛与腥甜。

 

　　“你又想要救谁的生命？”

　　“被希望所夺走的，你的生命。”

 

　　我想要传达的信息，无论用什么方式都好，快点到达吧。日向眨了眨眼睛，汗水渗进眼眶的感觉让他分外难受，但他还是微微地弯起嘴角笑了。

　　无论是自己也好，还是对方也好，都是一副凄惨又可笑，不堪入目的模样。

　　如今他们彼此相隔不远不近的距离，面对面各自而立，心情复杂地注视着对方的伤痕累累与狼狈不堪。那个人尚且完好的左手正攥着那张发皱的胶布，而垂在身旁的右手，血液正顺着指尖兀自滴落。

　　“还真是完全没有长进。”

　　攥着胶布的人先开了口。

　　“你有资格说我吗？”

　　日向不甘示弱地回敬。

　　“也是，我毕竟只是个中途脱队的失败者罢了。”那个人看向手中沾染血迹的胶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虽然也有猜到大概会是这样的结果，不过还真是讽刺。我分明都已经做得那么过分，居然还是没能死去啊。”

　　“……狛枝。”

 

　　日向喊了对方的名字，隔空向对方伸出了手。

　　胸口的躁动完全没有平复，心跳的声音几乎都能够听得一清二楚，他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对方的表情，下意识地微微抿起了唇。

　　“一起回去吧。你不能永远留在这里。”

 

　　听见这话的人只是将头倾向一侧，沉默地与日向对视。

　　光芒温柔地从四周包裹而来，将周围染上了一片暖金。日向努力地压下所有的紧张与不安，极短地吐出一口气。

　　然后，他重新露出了微笑。

 

 

 

　　只有一步之遥。结束终程的距离，双手之间的间隙，所有的不解与疲惫、犹疑与逃避，都只是因为那一点点的“未达成”依旧存在。日向将压抑在心中的话全部说出，然后等待着对方的回应，似乎他已经做到了极限，再无法向前一步了。

　　对方用那双浅色的瞳安静地扫过他伸平的手臂与展开的掌指，接着，仿佛有些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预备学科的大脑还真是不够用呢。”

　　将胶布丢在了一旁，一如既往地说着讽刺意味的话，但再次睁开双眼看着对方时，那人的面上却并非以往那种居高临下的嘲弄神情，同样的，也并不是失望与不满。

　　日向看着对方慢慢地抬起了左臂，朝向自己伸展开五指，像是要与他双手相握。

　　但就在他们即将触碰到彼此的那一瞬间，那只左手开始流血了。

　　细瘦的腕上凭空生出了鲜红的伤痕，苍白而骨骼分明的手从腕上脱离、坠落；血液从平滑的创口滚珠一样渗出，越积越多，顺着皮肤汇聚成流，无声地洒上地面。日向不受控制地瞪大了双眼，死死盯住了眼前的异变却说不出话来。

 

　　“还不明白吗。”

　　日向听见对方说话，声音里夹杂着他并不熟悉的叹息，与久违的温和。

　　“我已经没有手可以递出来给你了。”

　　白发的青年这么说完，笑着弯起了双眼，睫下的阴影让这个笑容显得格外温柔。但仅仅如此便仿佛已经耗尽了青年的全部气力，那具看上去单薄而满是伤痛的躯壳任由重力拉扯着向后倒去，苍白的脖颈与侧脸被光浸透了一般，染上清浅一层金色。

　　看着这一幕的人几乎下意识地向前迈出了脚步，动作与他冲破荆棘丛时如出一辙。日向竭力伸直了双臂，如同渴求拥抱的孩童一般，将对方倾倒的身体用屈起的双肘紧紧攫入怀中。

　　他听见了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这让他奇怪地联想起了教堂那些长长的、一扇扇整齐排列的彩色玻璃窗。描绘着圣谕与神示的玻璃窗被巨大的力量敲得粉碎，然后圣徒们从那些缺口中飞奔而出。但那声音并非来自他所联想的事物，而是他们所处的这个空间。

　　这个被光所包围着的世界已经打碎了。璺裂处愈发向四周扩散，大片大片坍塌开来。他们在金色碎片的狭流中落向不可知处，快速掠过的长风将他们的发丝交缠在一起，然后呼啸着掩盖了所有的知觉。

　　如从程序中强制脱出时一样，面对未来的光，日向紧紧闭上了眼睛，脑中开始不受控制地编排起了词句——想要等对方醒来后，告诉对方的词句。

 

 

　　“无论是谁都一样，大家都有必要给这段过去做一个终结不是吗。的确，你的幸运不受你自己的控制，谁也不知道它会给你带来些什么，但……不能因此而逃避，如果无法摆脱它，那就只能与它共存。”

　　“我不会再害怕你的幸运了。我知道如果要成为你的朋友、我就必须要与它共处……当然，我明白这是多困难的事，不过我相信自己。”

　　“我想，你也可以做到相信你自己，相信大家，……希望的形态究竟是什么样的，你要亲眼去看到。”

　　“……所以，把手、给我吧？我绝不会因你的幸运而死，……我希望能跟你在一起。”

 

　　……

 

 

　　那个被囚禁在希望里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END

 

 

 

*Por Una Cabeza：一步之遥。

“如果爱情就像是一场赛马，那也够了吧

　我不要再赌了，不想再等待那帧离别照

　但是如果下次有一匹马儿的获胜就像星期天到来的那般确定

　我还能怎么做呢？

　我一定还是会赌上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