痊癒後第一個呼吸是如此清爽怡人。

十指一算，自己也躺了三天，看來這場感冒的威力真是很大。

上原真理子拿起放在床邊的手機，看著即將被堆滿的郵件箱，因為她不回校處理學生會的事務，以致大家都變得手忙腳亂，於是上原的手機也響過不停，電量不消半天就會耗盡，所以只好放在床邊一直維持充電狀態。

第一封短訊，來自副會長山村純一︰真理子大人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校園報社的人說想跟妳做訪談。另外有一些東西只能由會長身份通過，恕我這個副會長無能為力了…

第二封短訊，來自外事公關前田千代子︰真理子，早稻田大學的人想舉辦兩邊學生會的聯誼會，時間是…………

第三封短訊︰來自秘書雪乃真衣︰真理子，救命啊！會議紀錄有些事情好像弄錯了，山村君又說他不清楚，真理子可以幫忙嗎？

第四封短訊，來自宣傳部大村一郎︰會長，聖誕節的活動是不是要開始宣傳呢？

第五封、第六封、第七封、第八封………啊啊，夠了。

大村君先不說，學生會的副會長、外事公關和秘書都是三年級和二年級的人，為什麼都要這麼依賴一年級的自己呢？

本打算休息夠四天才回校的上原，因為學生會那群需要幫忙的「大小孩」，決定提前到這個下午就回去。

她下床換上便服，收拾今天下午生物化學課要用的筆記書籍後，電話又再次收到短訊而響起。

第十二封短訊，來自財政水野直美︰真理子，身體還好嗎？還不會暈倒吧？

終於，遇到有人性的人了。

 

 

英語會話課後的小休，香坂跟同組的女生去了學生食堂，才半天就感到疲累，於是香坂點了黑咖啡和三明治。

只是，總覺得學校的三明治很難吃。

好不容易才嚥下半份，香坂決定放棄剩下的一半，乾脆用黑咖啡提神。

「佳乃，妳在節食？」同行的前田千代子問她。

「沒有，只是覺得很難吃而已。」

「說謊。一年級的時候妳說這很好吃的！」

「有嗎？即使有，那就是食堂的水準變差了。」香坂喝下剩下的咖啡。

「那可以給我吃嗎？」

杯還停在嘴邊的香坂甩一下手，叫前田吃下剩下的份。

前田一邊咀嚼三明治，溜了半塊生菜在嘴外，一邊說︰「我們的會長啊！不知為什麼就失蹤幾天，弄得學生會忙死了，我也餓死了！」

「誒────妳是負責什麼來著？」

「聯校的聯誼會啊！對方的學生超多帥哥的，但他們指明我們的會長要出席，不然就搞不成！佳乃，妳用學生會幹員的名義去吧，這個我替妳安排…說不定找到好的男生喔！」前田愈說愈興奮，嘴裡的東西都幾乎要噴出來。

「不用了……與其想著玩樂的事情，不如去問候妳們的會長吧，她患感冒吧？」香坂比出手推開一直靠過去的前田。

「感冒？為什麼佳乃會知道？」

香坂嘆氣，她才想要問，為什麼妳就不知道呢？「直美跟我說的，妳沒聽說？」再說，校園的觸目人物，不是發生什麼事，消息都流傳得很快嗎？

「啊！這樣說來又是呢！我都忘了！」前田吞下三明治後，從口袋拿出手機。「要快點給真理子問候。」

「這會妨礙她休息吧？笨蛋。」香坂按著前田的手，阻止了。「再說，妳記得我一年前說這三明治好吃，就不記得學生會長生病呢？…妳究竟以什麼記憶力考上東大的？！」

「就在平均偏差值40的傻瓜高中以『優等生』的成績考進來啊！」龍山才36呢，香坂心想。

「真是的…」香坂又再次提起杯子，正要擺到嘴前，才發現咖啡已經喝完。

其實，與自己有相近背景的人，在東大校園裡還是存在著。

挪開一切過去，跟其他人在同一個校園追尋自己的未來，在公平的地方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這是，香坂最近才意識到，她考進東大的目的。

矛盾的是，香坂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未來，也不知道所謂人生應該由哪裡重新開始。

不過，想起為什麼覺得學校的三明治變得難吃，香坂卻有點頭緒了。

 

 

站在車站的月台上，上原漸漸勾起三天前的記憶，當日自己是怎樣暈倒，身邊圍觀吵著的人，香坂怎樣撐著自己，還有那股茉莉花香氣，一切都有印象了。

在這之後的下午，渾渾噩噩地醒過來，再頭昏腦脹地吃了一顆感冒藥，又在人家的床上睡過去……

再一次醒來，房間已經一片漆黑。

除了辨明現在是晚上，上原更清楚的是頭不再劇痛，身體也沒之前那麼燙。

上原提防不再被地上的書絆倒，靠著自己的方向感和直覺摸上門柄，離開了睡房。

廳裡的燈是開著的，但上原見不到任何人。「香坂…前輩？」

普通公寓的格局，不大不小，並不會有任何位置可以躲藏。上原連廁所浴室也看過，都不見香坂的蹤影。

於是上原坐到沙發，拾起旁邊矮櫃上的雜誌來看，內頁被馬克筆圈著的東西吸引了她。

有些是男裝呢！上原感嘆，她在想像香坂的實際身形，可惜印象大過模糊，都想不出，不過，也算是高瘦一類吧。

如此想著，櫃上的幾個相架奪去她的焦點，她放下雜誌，走到櫃前，這恐怕是她第一次仔細看到香坂。

左起第一幀，是高中畢業的照片，水野也在上面，還有緒方英喜，以及另外三個學生，旁邊高大的男人和女人是老師，比較年長是校長吧？────龍山應該不會這麼少人呢？

第二幀，香坂和父母在入學式時拍的照片，這情景的照片上原都有。香坂的父母都像得清秀漂亮，而且外表都很年輕，難怪生出來的女兒也如此漂亮。

第三幀，似乎是化學課的合影，大家都穿上了實驗白袍，松阪教授也有入鏡。

最後的是，一張雨天的街景，地點是……家裡的窗外，就是上原背後那只窗。

把照片放下後，門邊也響起開鎖聲，一下子反應不來，上原只好原地站立。

「我回來了。」是香坂。她把鑰匙拋到門邊的鞋櫃上，然後俯視鬆開鞋帶，好像並沒有意識到上原的存在。

「歡迎回來…」上原小聲回應。

換來的是迅速彈起的香坂，「嚇死我了……」望向上原才淡定下來。「妳睡醒啦？」

「嗯。」

「呃…我剛買完晚飯回來。」香坂指著地上的便利商店膠袋。

「嗯……」

「坐下來吧，不用這麼緊張。」話雖如此，上原覺得香坂比自己更緊張。

「只吃速食便當？」

「對呀。」香坂拿著膠袋，把它放到飯桌上，今晚是鰻魚配冷鳥冬。

「附近…有超市不？」

「有，就在街巷的盡頭。」

聽過香坂的話，上原走到她的身邊，拉著正要打開便當的手，說︰「作為今天的報答，晚飯我來煮吧？」

 

 

歡迎回來。

考上東京大學，父母就在新宿買了一個公寓單位作為升學禮物。一來可以培養獨立自主，二來可避免愛玩的父母吵著自己溫習；不過，換來的就是，即使習慣會說「我回來了」，也不會得到「歡迎回來」這句回應。

在那只屬於自己的小空間，首次這樣說的人，竟是交情不深的上原真理子。

雖然那一瞬間真的被嚇倒，但比這更多的是，「歡迎回來」，使人感到萬般的溫暖。

記起當晚，上原見到自己的速食便當時的反應，以及緊接之後的情節，香坂不禁莞爾一笑。

「作為今天的報答，晚飯我來煮吧？」

上原說罷，就逕自把香坂拉出門口。

「慢著！體溫……」

「只是輕微發燒而已。」的確，從上原的手感受到的溫度也沒白天的時候燙，而且上原走起來已經不再東歪西倒，雖然有點不願意，但香坂心想應該沒有大問題。

香坂跟上原走到超市，默默地看著上原將食材放到購物籃，然後兩人在付款時爭論起來，兩人都拿著錢包爭著付錢，最後香坂敵不過上原的氣勢，所以錢都是上原付的。

再度回家的時候約九時半左右，香坂呆坐在餐桌前，默不作聲的看著上原下廚的背影。她想，自從一年級寒假時想給自己下廚差點弄成爆炸案，除了燒水以外，這廚房也近乎荒廢了。

鰻魚冷烏冬先放在冰箱，留待明天再吃；因為，上原的雜菜鍋和蛋餅實在比速食便當吸引。

「太晚了，買不到好的食材，抱歉呢。」上原說，香坂倒是認為沒什麼問題。

用膳途中有聊天也有冷場，於是香坂很隨意說龍山的事情，包括特別升學班的內容，至少維持著一個和諧的氣氛。

其他還聊了什麼，實在記不起來，原因都是嘴裡的食物都很美味。

────學校的三明治變得難吃，都是這個原因。

「佳乃！」雙肩突然添了比大氣壓十倍多的壓力。

「真衣……不要這樣壓過來…」被打斷思考的香坂，向唯一會這樣飛撲香坂的雪乃真衣抱怨道。「有什麼事嗎？」

「只是來說，今天化學課又取消了。」

「又？！松阪教授還要陪妻子？真是好好先生。」

「不是喔！」雪乃給了一個“X”手勢。「他是像個白痴一樣對著育嬰室、對著自己還搞不清那是不是自己的女兒傻笑吧！！」

香坂笑了。「可是，他不回來上課，學期終就要痛哭啦！」

「說得也是。」雪乃舉起右手的大拇指。「那麼，佳乃要跟去池袋逛街不？還是新宿？六本木？」

提起新宿，想起某人，更想起某人在這學園裡的地位，以及那地位跟雪乃的關係。「妳不用到學生會幫忙嗎？」

「No Problem！我們的救世主真理子已經回來囉！我這些小case，她說可以幫我弄好。」

「這樣啊…很可惜，下午我約了直美，我要等她下課！」

「好吧，那我再找人去。」雪乃揮手跑掉。

其實，香坂並沒有約水野。

她只是忽然想在校園裡目擊上原真理子而已。

沒有原因，沒有理由。

或許，比上原那夜說要煮晚飯來得更衝動。

 

 

回到學校，趕上了生物化學課的時間。

「上原同學終於回來了！」

「好像又瘦了一圈。」

「前幾天還戴著口罩……」

見到上原的回歸，同學們都議論紛紛，貌似上原的一舉一動都受到注目，聚集在她身上的光，可能比當紅影星更加光亮。

課程落後了幾天，上原很專心的抄寫筆記，並沒有理會旁人；下課後則趕去學生會室收拾接二連三的「殘局」。途中遇上水野，那邊似乎是上完副修的商業概論。

「真理子，身體已經不要緊嗎？」拋開同行的緒方，水野走到上原身邊。

「嗯。」上原點頭。「而且不放心學生會的事情。」

「啊…對呢，都被搞得亂七八糟。」水野苦笑。「那天之後怎樣了？」

「那天？」上原歪頭，呆住了幾秒，才知道水野指的是哪一天。「妳走了之後，我吃了藥，再睡覺；晚上醒來給香坂前輩煮了晚飯，然後弄得太晚了，乾脆在前輩家過夜。」

「煮飯？過夜？？」水野瞪著眼睛。「她沒有叫妳清潔廁所浴室、收拾衣櫃之類的吧？告訴妳喔，她的衣櫃真的亂得嚇人。」

「那倒沒有…」上原笑了。「煮飯是我的意願，不是香坂前輩提出的。」

「誰的衣櫃亂得嚇人呢？」轉個角落，望到學生會室的同時，也望到香坂的身影。

見到那個人，上原發自內心感到驚喜。

「嗚哇！出現了！！」只是，香坂的無奈目光一直放在反應過大的水野身上，並沒有望到上原臉上含蓄的淺笑。

「啊？妳很怕我嗎？」香坂對水野說。

「香坂前輩，妳好。」一時間見到對方，不知給什麼反應，從互相瞪視的香坂和水野之間，上原顯得突兀。

「哦。妳好。」視線轉到上原身上，香坂說道，她的眼珠往右上看，在科學的角度上，這是代表正在記憶中翻查東西時表現出來的小動作。「對了，其實那一天就想說────」

「什麼事？」

香坂用手指抓著微紅的右腮。「可以不叫我“前輩”嗎？這使我有點不舒服。」

「對呀！聽見這傢伙被叫前輩，我都雞皮疙瘩了……」水野插嘴，過後被香坂敲了一下頭蓋。

「不叫“前輩”的話………叫“佳乃”可以嗎？」上原猶豫著，最後還是衝出口。

香坂和水野停止打鬧，兩雙眼睛都睜得大大的望向上原，表情簡直流露出她們內心的驚訝。上原知道自己的表現更加突兀，頓時補上一句舒緩微妙的氣氛，「我一直聽直美叫妳“佳乃”，所以名字的印象比較鮮明……」

「…嗯。」香坂生硬的微笑點頭。「可以，反正也只是個稱呼。」

幸好沒被討厭。上原想。

「佳乃來學生會做什麼？」話題被水野扯到另一處，正好也是上原在心裡問著的事。

「只是路過。」香坂別開兩人的視線，兩手交叉放在胸口前，背貼上牆壁。「怎麼啦？不行嗎？」

「當然不敢，我就知道妳體力廢柴得走一般路也要休息。」水野竊笑。

「什麼廢柴？！別忘記前幾天背著上原真理子回家的人是我！」香坂一語驚人，而且理直氣壯，除了當事人上原愕然的看著她，走廊前後的人都望過來。

水野感覺到四周的人都在睨著她們，「別站在走廊，進來吧。」把上原和香坂一拼拉進學生會室。

 

 

又不是藝人明星，為什麼說個話都要躲起來？而且話題也正常不過，即使是不正常的話題，也沒有躲的必要。

香坂對自己被推進去學生會室的事感到不悅，皺起眉頭。「我又沒說要進來………」

上原似是察覺到香坂臉上的一絲不滿，說︰「對不起，又給妳添麻煩……」

────是「又」啊。香坂知道自己擺臉色會影響到上原，然後又會迎來對方的歉疚，不想扛起上原的道歉，香坂只好頓時鬆下緊繃的眉心。

只是，心裡還有一個疑問。「上原又不是受保護動物，為什麼要這麼敏感呢？」

不過，面對著的兩人都默不作聲，沒有回答，甚至連當事人的上原也沒有開口的意慾。

搞什麼？香坂自覺踩到別人的地雷。

就在冷場之際，門突然被用力打開，闖進一個籃球大姊，那是理學院四年級的女生，香坂記得這副臉孔，因為香坂去年還是一年級的時候，曾經得到這位前輩的「關照」。

記得那時在學院籃球比賽時，一年級的參賽者以「身高」來挑選，好死不死挑到身型高挑卻是運動白痴的香坂，於是像個笑話般成為理學院派出的女子籃球隊正選。所謂的「關照」，是同隊的這位前輩傳球時太用力，也可能是香坂技術太差，最後香坂被球直擊臉部，在開場十分鐘後就要退下火線。

悲劇般的回憶到此為止。

「上原，聽說妳回來了！快點去練習吧！」身板寬大的學姊說著，香坂不由得在這時候猜測這人究竟有多高、肩膀有多寬。

香坂瞥向上原，見她的樣子就知道她忘了練習這件事兒。

還想上原會以「沒病好」或者「還有別的事要幹」作理由推掉練習，可惜預算跟現實總是有軌道偏離的現象，上原終究是決定丟下學生會去練習，香坂此刻搞不懂對上原來說，學生會還是籃球比較重要；當然，要是她知道上原本來在學生會的職務，就應該明白上原的抉擇。

「直美，剩下我練習過後會回來搞定，勞煩妳跟大家說。」留下一句，又如疾風的跑走。

剩下水野和香坂在學生會室，兩人陷入沉默。

「剛才，妳說錯話了。」水野驀然一句。

「我懂…不過妳這話好深奧。」香坂淡然回答。「就是『我說錯什麼』這一點，實在令人費解。」

「真理子她並不…………」水野想要趁機說明一番，後來欲言又止，原因是她聽見有人敲門進來。

學生會的副會長山村打開門，感覺房間的氣氛有點微妙，退了一步。

香坂無奈的嘆氣。「下一次再說吧。」

離開了學生會的巢穴，香坂斟酌要回家還是去哪兒的時候，靈機一閃。

要去的地方，其實十分明確。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