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生活品質也好，努力向專科發展也好，任何醫生都可以找出一百個離開急診室的理由，而當其中的一半聽起來像是在逃避勵志要磨練技術的當初時，總還有另一半是更符合現實的合理追求。

所以對緋山醫生而言，實習合格代表的不只是她終於可以成為正式的飛行醫生，而是同樣代表著，她與翔北醫院的告別。



拿到證書之前，她詢問資深醫生們的意見，

面對後輩的問題，橘醫生聳聳肩，漫不經心的回答說，光是她在翔北這兩年的輝煌經驗，她要去翔北以外的任何一家醫院都不是問題。

三井醫生則是向男醫生橫了一眼，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肩膀，跟她說，不需要被任何過去束縛，但如果有興趣往醫學中心發展，繼續進修也是一個選擇。

於是緋山再一次被提醒，當年的醫療糾紛帶給她的，遠不止是那時的心靈創傷和一年的光陰而已。






草率的畢業慶祝會隔天，緋山要離開的消息到底是傳開了。而在所有的驚訝和嘆息中，反應最大的人，是飛行醫生藤川一男。

「唉呀～～～～終於要擺脫兇惡的實習醫生了吶！太棒了～～！」

「欸！你說誰兇惡啊！？」

誇張的四處嚷嚷，故意鬧著緋山反唇相譏，藤川一貫樂派的處事態度，令本來看似尷尬的場面瞬間回復到一如往常的平日，緋山甚至在冴島那”妳怎麼可以把這笨蛋丟給我一個人解決”的眼神中，感到一絲愉悅。

直到她以整理東西為由趕藤川去巡房，護士才難得認真的問了她，白石知道了沒有。


「她喔..」若有所思，緋山聞言喃喃的唸了幾個字，輕哼了一聲，沒有回答。





她確實還沒有親口告訴白石，即便她知道她應該要這麼做，卻不知道要如何開口。

再不走就大概就嫁不出去了是確定的，當然她還有千個合理的理由，但是緋山卻覺得，沒有任何一個是她可以在白石面前提起來的，因為不管對她來說是多麼權衡利弊的選擇，對於以黑田醫生為榜樣、一步步腳踏實地朝飛行醫生擔當努力的白石來說，聽起來都好像是一種背叛。


於是乎，等到那個對每週《醫學新發現》上的文章瞭若指掌、卻對身邊人事物的新聞總是慢半拍的白石惠終於得知緋山要離開的消息時，已經是好幾天後的事了。




「緋山醫生！」

奔跑著過來在走廊上攔下緋山，剛下直升機的白石有點狼狽，緊皺眉頭的樣子，看起來像是準備要去告知重症病情，緋山有耐心的等她扶著牆喘了幾口，才挑眉問道「還好吧妳？」

抿著嘴唇點點頭，白石深吸一口氣，久違的露出猶豫不決的神情，緋山是知道的，雖然已經很少碰到了，但是當理性和直覺出現衝突時，白石就會變回最初那個畏畏縮縮的樣子。


「...要去的地方，緋山醫生已經決定了嗎？」

「有想過回學校一趟，但還沒確定呢，怎麼？」

「嗯，是說...如果不喜歡急診的話，有考慮翔北的心臟科嗎？柏原醫生那裡應該還...」

「拜託，我可沒興趣在自己躺過的病床上替別人開刀，而且翔北已經不在我的選擇裡了」

「......噢」

平時站的筆直的高個子，頹喪的垮下雙肩，白石躊躇半㫾，才想起什麼似的，連忙向緋山說了聲恭喜畢業，還有一些相信未來一切都會很順利的真誠祝福。

緋山笑了笑，看著白石繃緊的臉龐，揚起下巴說了聲「當然」，然後把緊握雙拳印出指甲痕的手掌藏在環抱的雙臂下，再補了一句禮貌得宜的「托白石醫生的福」



就只有這樣了吧，她心想。


緋山沒有告訴任何人，不管是不是真的想離開翔北，要讓她留下的理由，其實只要一個就夠了。

在決定離開時已用盡了勇氣，她沒有親自走到白石面前說再見，只是帶了一絲希望，或許她破罐子破摔的這一步，能夠讓僵化的關係有所改變，卻終究是全盤皆輸。


不想要我走，就說出來啊。

擅自決定為別人好，接受那些看似合理的未來，然後忽略自己的直覺什麼的，也行，

就讓我們分道揚鑣。




「澄清一下，我沒有不喜歡這裡，白石，事實上呢，在翔北實習飛行醫生的這段期間，或許會是我這一生最值得回憶的時光吧，」

「那為什——」

「——畢竟差點就死在這了嘛」低頭看看自己的胸口，緋山語調輕鬆的打斷白石的疑問，然後逮住空檔，迎上那對欲言又止的視線「吶，白石，我不在後，妳可不要對實習生們太嚴厲了阿」

「......是緋山醫生對他們太好了吧！」



話題轉的駕輕就熟。說起來，在近半年裡，兩人最頻繁的爭執點早已不在是誰的休假比較少這件事了，而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轉移到關於新一批實習生的指導方針上。

當然，指導實習生的並不是她和白石的工作，別說白石才剛升任正式的飛行醫生，她自己本人都還是個實習生呢，可是對橘醫生來說，既然已有優秀的後輩在，他可是樂的找機會輕鬆。

聽話的半肩扛起第一線督導的責任，甫接下任務的白石一板一眼的樣子像是黑田上身，並且用加倍的嚴厲掩蓋自信不足的事實，就連本打算冷眼旁觀的緋山，都忍不住擔任起緩頰的角色。

久了以後，白石不但開始發現她讓實習生們補交的報告中常有緋山先行修飾過的痕跡，甚至是緋山在一般的巡房工作時，身邊也總有一兩個小跟班像從前的自己一樣拼命的寫筆記。


「什麼情況？反差萌嗎妳們？」

不理會冴島的毒舌，一個固執的兇、一個自顧自的護，詭異的平衡持續了好一段時間，白石才終於在耳聞醫院裡關於”緋山醫生故意針對白石醫生”的流言後，忍不住問緋山，為什麼要這麼照顧那些實習生。

那時緋山看著一臉酸溜溜的白石，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然後才想了想說，因為自己不會安慰人，所以希望後輩們好好的，別要被某人嚇哭了她還要來善後。

接著，還來不及對白石「太溫柔了吶，緋山醫生」的感嘆翻白眼，緋山就看到對方悶悶不樂的看向地板，輕飄飄的說了一句「對我從沒這麼好呢，好寂寞的說...」


「——誰說的，妳哪次不開心我沒安慰妳？」



緋山一直到現在都還在後悔，自己當時為什麼會被那黑心的優等生騙到，但她也永遠不會忘記，白石最後憋不住的燦爛笑臉。

令人珍惜的回憶時光。如今看著眼前努力保持平靜的白石，緋山心想，就算是裝出來鬧她的也好，果然她更喜歡的，還是那個會生氣會消沈的白石惠。 





離職的那天，手續比想像中迅速許多，緋山把她在翔北的最後一小時全都留給了病患，一床床的確認每個人的狀況，承諾著不會改變的照護品質，她把不捨全都藏在專業的術語裡。最後，抱著一小盒明明收了好幾次還是會一直出現的個人物品漏網之魚，她踏進了電梯。


「緋山醫生」


腳下一頓，緋山轉身，眼看不知哪冒出來一手攔住電梯門的白石，她退後幾步倚靠在電梯的最裏端，無法克制的心跳加劇，


「不管去哪裡，不管別人怎麼說，請......一定要幸福阿」



然後沈息。


深吸一口氣壓下泛酸的感覺，緋用下巴指向”請勿佔用電梯的”牌子，然後在白石反射性抽回手讓電梯門闔上之前，笑著回答，


「那還用妳說，笨蛋」











------------------------------------------------------------------------------------



（七年以後）



緋山美帆子回到翔北做的第一件事，是走到直昇機的停機坪吹風。

一路上她左顧右盼的觀察，發現有些設備好像換新了，又好像什麼都沒改變。

幾個月以來，貼著翔陽大學附屬醫院的徵人訊息被她保存在信件櫃，一封封的疊了好幾層，不曉得為什麼都沒丟，沒想到還是用到了。

或許是因為，她最近快被那些不知道被哪個私人診所慣壞、在她那也要求各種五星級待遇的產婦和新手媽媽們煩死；

又或著，是因為在不久之前，她在醫學中心迴廊公告欄的某個角落，看到了醫界巨擘白石博文的訃聞。




心軟還是她的弱點，一直都是。

稍晚在更衣室裡碰到白石的時候，緋山在心裡承認。

這麼久沒見，她沒有問白石過的好不好，因爲對方眉間的疲憊和滄桑已道盡一切。

而白石呢，則是在愣了好像有一個世紀之久後，也只是說了一聲「太好了，是緋山醫生呢」就漾起了令她懷念的笑。

接著的沈默是相對無語也是盡在不言，除了俐落的短髮讓緋山有點不習慣外，白石不見歲月痕跡的天使臉孔上，多了幾分在歷練中刻畫出的自信，甚至，還有一絲讓她嗅到危險氣息的瞭然於心。



「謝謝」

「...謝什麼？」

「謝謝緋山醫生願意回來」

「可不是來安慰妳的啊，傲慢醫生。」


時間能沈澱的東西太多，緋山不意外自己可以在與白石的四目相對中心如止水，但她還是高估了自己的從容，畢竟，有些事情是無法掩飾的。



特別是在翔北的大魔王面前時。




「感人的重逢，」

拎著要給緋山的藍色制服，護士長冴島走進更衣室，懷念的看著久違的畫面，似笑非笑的對兩人說：


「兩位醫生不分享一下近況嗎？譬如說———單身七年的原因之類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