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  好きだ。行くな。(喜欢你。不要走。)

 

 

“……在我心里,有一个人。无论如何,我都想陪在她身边。”

 

她对着一个不甚熟识的男人,说出了长久以来埋藏心底的话。

 

一度非常苦恼要怎样拒绝像山下有悟这样无可挑剔的人,但现在,她发现一切都很简单——只要凭着直觉吐露真言就行了。

 

只不过,她从开口发出第一个音节开始,就止不住地想要流泪。

 

她从来没有对纱枝说过的这些话,却轻易地,莫名其妙地,在此时此刻坦白得一干二净。

 

戴眼镜的男人西装革履,正襟危坐,稳稳重重,几次想要开口反驳她却词穷。因为夏実所说的话根本无从辩驳、不可理喻。

如果所有的事情都用喜欢和不喜欢的感情标准作为取舍理由,人类是无法站在生物链顶点的。

 

她知道自己在他看起来有多愚蠢、多感情用事。她都知道。

 

“……我知道这样很傻、很辛苦。”

 

但是——

 

“……但是,”

 

爱,是世间最不讲道理的道理。

 

“……我想我选择的,就是只有爱的人生。”

就是这样。这就够了。

因为这就是她的人生。所以不需要再多说了。

 

她用尽剩余的力气站起来,快步走出餐厅。手机已经停止了闪烁和振动,她回拨了几次那个号码,却是无人接听。哈德孙河上第一轮烟火点燃了澄净的夜空,也点燃了整座城市的热情。

 

“有空吗?交通拥堵没办法去接你。我在59St. Columbus Circle西面的河边看烟火。”纱枝发来一条讯息。“希望你能来。我有话想当面对你说。”

 

餐厅到地面足足一百多层的高度,夏実在电梯里擦掉脸上的泪渍,焦急地等到开门。一冲出洛克菲勒中心大厦,旋即被汹涌的人潮吞没。她一个人,只身站在街上,如同掉出鸟巢误入丛林的稚雏。

 

不对。她想,她才不是雏鸟。这些年来,她长大了,变成熟了,不仅会照顾好自己,还能照顾一班十七八岁的孩子们。简直就像…不,简直就比当初的纱枝还要厉害。

 

很多人都以为,夏実选择做一个英语老师是顺其自然的事情。唯独她自己心里明白,若不是认识纱枝,她绝不会对从事教职感兴趣。

 

她喜欢看见纱枝站在教室前面,明明在学生面前很紧张却努力做出镇定的样子;遇到生涩难懂的语法点就抿着嘴犯难,明目张胆在课堂上扮乖卖萌的样子;讲到顺溜的地方就得意忘形,搬来几个北见出品的笑话活跃气氛的样子——可她哪里比得上北见的油嘴滑舌,回回都是自食恶果,出尽洋相,后悔得蹲去墙角画小肥猪。

 

那年夏天,虽然喜欢的人离开了,夏実也没有选择停留,甚至在大学期间和柏木修二维持过一段若有似无的关系。可没过多久,她就放弃了。挑选兼职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去了高円寺的补习班,决定毕业出路的时候不假思索就去了高中教英文——好像只要站在讲台上,自己就能离纱枝更近;仿佛只有纱枝承认的工作,曾经两人想要一并从事的职业,才是最有意义的事情。她怎么也无法停止思念那个女人。

 

——呐,纱枝,我做到了。我是高中英语老师了哦,非常非常受到学生欢迎的老师哦。

 

她想,如果再见面,她一定要用世界上最自豪的声音这么说。

 

——我非常喜欢现在的工作。

 

她想象纱枝听到以后温柔的笑,能听见一两句不那么动听的夸赞的话。一两句就足够,抑或者,千百句都不够,永远不够。

 

她出生在环境优渥的家庭,个性开朗,不缺朋友,人生之路平坦无阻。

 

遇见纱枝,她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在那里,她会遇到伤害,痛苦,煎熬,失望……

她的爱情成为了她生命里最大的挫折。

这是莫大的幸福,不是吗?

因为这是她自己选的。因为她不会背叛她的心。

 

 

 

这将是一个难忘的夜晚,爆破声和欢呼声令今夜无人入眠。以纪念哈德孙河探险四百周年的为主题的烟火庆典准备了前所未有的四万盏烟花,以每分钟燃放1500盏的强度,爆发出的绚烂光芒将静默的哈德孙河与幽深的夜空连接在一起。表演开始后,曼哈顿西侧的地面交通彻底瘫痪了。夏実沿着西向的街道一直跑一路问,终于在第一轮烟火结束前,找到了那处不起眼的观景地。

 

它是一块相对平坦的坡地,紧靠着一片私人住宅区,由围墙隔开,临着河上吹来的风。尽管地势比较低,也缺少灯光照耀,但人身处那里,面前没有任何遮蔽视线的障碍,河畔美景一览无余,简直就是专门为观赏烟火而设。

 

正因为不起眼,这块空地的游人远不及12大道和59街上的人多。夏実料想纱枝一向的习惯,气喘吁吁,张望寻找人群最不密集的地方。

 

在距离河畔最远的高墙之上有蓬蓬如盖的树枝探出头来,山茱萸的花瓣片片落下,纱枝就站在那树影里面,遥遥望着一朵朵烟花赤橙黄绿,目不转睛。

 

夏実拖着疲累的步子靠近,望着她,一样目不转睛。

 

我真是走投无路了。夏実自嘲地想。除了那个女人的怀抱,别处哪里都不安生;除了那个女人的身边,别处哪里都不想去。

 

这股思念之潮,不但没有任何的消退,反而满溢胸口,压迫着她直到不堪承受。

 

缓过呼吸,倘若此刻再不开口,只怕她会……停止心跳。

 

“夏実……”纱枝发现了她。

 

“太好了……”庆典间隙的短短暂停,她轻声说,“你的表情变得和早上不一样了。现在,或许我能说出口。”

 

纱枝的双眸明亮,仿佛内心已有预感。

 

“……我后悔了哦。”她深吸了一口气,“早上我不是问你后悔了吗……其实,是我后悔了,是我想和你在一起,后悔当初没有坚持挽留你。你走以后的每一天,我都好想重新遇见你一次。我——”

 

她继续说着,忽然感到背后有一阵巨大而刺眼的亮光,清晰地映照出纱枝的表情。

 

刹那间,震耳欲聋的烟火声响彻夜空,淹没了她的声音。

 

她简直快哭了。好不容易大声说了,可外面太吵,只怕纱枝没听见。

 

她反反复复地重复着那个简短的句子,可她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

 

 

 

——很想你。

 

——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

 

 

温热的眼泪在眼眶里打滚,她拼命抑制着,像眼睛里蒙了一层隔绝空气的薄膜。

 

直到喉咙再也掩饰不住哭腔,临近溃败的边缘。

 

纱枝伸展双臂,拥抱了她。

 

唇在她的耳边一张一翕,用最温婉动听的祝福,轻易就撕裂了她的心。

 

 

“夏実,一定要幸福啊。”

 

 

幸福?

她在心里茫茫念着这个词,攥着纱枝外套下摆两侧,挣脱开纱枝的拥抱,再一点一点松开手……

 

她听见了。

而她又是多么希望自己可以听不见任何的一字一句。原来,烟火根本掩盖不了彼此的声音。纱枝也一定听见了她倾诉的思念,却说着祝福的话拒绝她,做出拥抱的动作推开她。

 

是,解释成为否。对,理解成为错。爱…亦会表达成为恨。

 

——啪!

 

纱枝不躲也不闪,生生挨了这一下。

 

夏実没有舍不得,一耳光扇过去,手心涨满了决绝的痛意。可她还是好恨。这一巴掌哪有一丁点比得上她的愤怒与失望?

 

更可恨的是,纱枝低垂着眼,继续将伤口撕扯得更深:“早上你质问得对,对于我们之间的感情,我从来都没有信心,也给不了什么承诺。自从认识夏実以后,我只喜欢夏実和自己。或许是你对我太好了,或许我害怕我喜欢你的心情会超过喜欢我自己……我可以一个人过,过得好好的。你呢?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除了我,你还可以遇见很多人,喜欢很多人。有很多比我更好的人可以给你幸福。所以,就算我们不在一起,也没关系吧?”

 

“你这是在…替我做决定吗?”夏実反问,“你又想一个人做决定吗?”

 

“如果没有遇见我,夏実会比较轻松吧?我好像总是带给你痛苦。对不……”

 

 

——啪!!

 

烟火声也掩盖不了清脆的耳光。

 

谁…谁能来阻止她?

 

如果纱枝再不伸手去挡,她一定会不停扇过去!

 

一轮烟火终了,她终究是气累了。最后一次抬起手臂,缓缓地,生疼的手掌抚上纱枝的脸颊,问得字字锥心:

 

“我懂了……你不是后悔当初你走了……”

 

“夏実……”

 

“你是后悔再次和我相遇吧……”

 

 

 

∞∞    ∞∞   ∞∞   

 

 

 

两天后。

 

镜头对准拍摄对象,调整焦距,放缓呼吸——

 

咔嚓!

 

纱枝一惊,为时已晚,刚才出神的模样已经被轮椅上的友人抢拍了下来。

 

国庆假期结束后,静流因为病情严重,入住单人病房。她天生就不安分,不愿躺病床上,护士只好迁就她坐轮椅。坐了轮椅,依然不安分,既然行动不方便,聊八卦就成为静流一大乐事。

 

静流放下相机,搓了搓鼻子,冲她绽放一个大大的笑容,刻意夸张地奚落道:“诶,这个角度正好只能拍到侧脸,完全看不出另一边肿了,纱枝你来看啊……”

 

“有闲工夫拍无聊的东西,不如快点拿主意要用哪些照片!”纱枝不为所动,食指戳着摊在病床上的一堆照片说。

 

纱枝这两天一下班就拿着影集来探病,和静流一起挑选摄影展出用的照片。摄影展的场地租用早就被Miyuki自告奋勇担下了。然而,即便是凭她的人脉,开展的事还是八字没一撇。就连最便宜的场地,也要等到冬天才有空闲的排期。医生老早就告诉她们,静流随时都会死,绝对熬不过夏天。

 

“是。慢慢挑嘛,开展日期都还没定,还有很多时间……”大喇喇的语气,说得像真的一样。

 

装作没看到纱枝的白眼,静流隔着病床,凑上前,扯会刚才的话题说:“诶诶,都过了两天,让我看看你的脸是不是还左右不对称呐。”

 

纱枝不耐烦地转过脸,升起一股任她瞧个够的气势,说:“杂志社的同事天天见我都没发觉异常,就你偏说我的脸肿了,存心笑话我,这也算朋友?”

 

“我可是专业摄影师。我说不对称就不对称!”静流底气十足。

 

“摄影师大人请认真选照片好吗?”纱枝懒得和她争,向后靠着椅背,一脸倦容。

 

静流嘟着嘴,随意拿起几张相片装模作样地看起来:“啊喏,今早夏実来过了。”

 

“她说了什么?”

 

静流眼珠子转了转,听出来她想问的其实是“夏実说了她什么”,于是答道:“她都不准我问你的事情。”抬眼只见纱枝表情瞬间僵硬,又补刀说:“你惨了。夏実肯定恨死你了。”

 

纱枝低着头,沉默了良久,只是“嗯”了一声。

 

“这些诚人的照片你想摆在哪?”她以目光示意静流选用的一摞男人的照片,转移话题。

 

“就摆在我的巨幅自拍照对面!”静流展开手臂比划着,“这样一来,我满眼看到的都是诚人!睡觉的诚人、拍照的诚人、发呆的诚人、看书的诚人……”

 

纱枝盯着她那花痴样,抿着嘴也忍不住笑意。这女人从小被人当怪胎排斥惯了,结果养成个不怕羞也不知丑的个性,她喜欢诚人和喜欢甜麦圈一样——恨不得告诉每一个人知道。

 

“那么,自拍照对面的整面墙就放诚人的照片……”纱枝在笔记本上记录着,“这么多照片,估计一面墙还不够呢。你也真是,不怕被人误会成变态跟踪狂?”

 

“哼,不知道是哪个‘变态’拍的夏実的照片比我这些还要多!”

 

纱枝一时语塞,无奈无论她如何试图引导话题,静流总能没两三句就扯回到夏実身上,免不了让堂堂大记者深受打击。换做平常肯定不会这么狼狈,可她正处在情绪最低点,抵挡不住静流穷追猛打,索性不说话了。

 

奇怪的是,静流也突然闭了嘴,低头摆弄了一会儿她的相机。再次开口,语气少了些许开玩笑的意思:“纱枝,反正我都快要死了。有些话我也不怕你嫌难听,今天就跟你说了吧……”

 

“你直说吧。”

 

“你知道吗?你和北见第一次来MG Studio做采访那天,我们工作室的人都说你们俩肯定是一对儿。我们还悄悄打赌呢。结果你们害我输了一百块。”

 

“啊,原来是找我讨债的。”

 

“切!我要真要你还钱,绝对利滚利吓死你!”静流吓唬完,继续说,“那时候跟你还不熟,看见你们站在一起觉得真配啊!北见又那么喜欢你。于是我们工作室的人又接着打赌他什么时候追你到手。一开始赌一个月,接着赌三个月,后来赌半年……赌到现在,有的人输得连北见的名字都不敢提了,就背地里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他伏地魔。”

 

纱枝噗嗤一声笑出来,说:“你们可真损。”

 

“还不是调剂工作需要呀。”静流理直气壮地说,“你别以为你就没有外号了,其实我们私底下喜欢叫你【哔——】……”

 

“为什么要消音?”

 

“废话!这剧要在红白电视台播出,出现【哔——】的话岂不是自寻死路!”

 

“对哦。”纱枝点点头。

 

“话说回来……”静流摇着轮椅转了方向,望着窗外。“纱枝,其实你挺不讨人喜欢的。我们这一圈女人之中,就数你最招桃花。上自猥琐大叔,下至天真萝莉,走到哪里都有人搭讪你。可认识得你深一点的人都觉得,你除了天生皮相好、有亲和力,也就只接受你一两次采访的陌生人会留下好印象。因为你太要强了,凡事都以自我为中心,经常将别人的好意拒之千里之外。我还记得初认识你那几个月,你不是在纽约找新房子搬家吗?那时候北见和Miyuki都帮你问了地方,可你偏不领情,好像受了别人恩惠就是认输了——只有你主动拜托别人做的事,才心安理得接受。”

 

纱枝定定看着友人,柔顺服帖的长发,凸显姣好身材的t恤,还有因为疾病而消瘦羸弱的身体。心想这小妮子外表虽然变了两模样,也改不了古灵精怪的性子和天真火热的心。她一手支着下巴,严肃地说:“静流,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走说教路线了?”

 

“诶,这样不好吗?”静流说,“我啊,住在这里好闷,没事就随手翻翻读者文摘,看看奥普拉脱口秀什么的。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有一种知性美?”

 

“我以为你只看南方公园和周六夜现场……”

 

“不对,怎么话题又被你歪了!”静流惊觉上当,反瞪纱枝一眼。

 

“哎,被你发现了。”

 

“其实我啰嗦这么多,只是想跟你说——纱枝,你还爱她。你只是不承认。不然你就不会一直不接受北见。不然你就不会一听说她来了纽约就去找她,还三更半夜的打电话问Miyuki她住在哪里。你要真不想她,何必去招惹她?”

 

说完,静流刻意停下来,等着纱枝点头肯定。谁知纱枝摆弄着手里的照片,半天不吭声,直到朋友等得不耐烦了,她才慢吞吞地开口:“一张也没有……”

 

“什么?”

 

“那些夏実的照片,我一张也没给我妈看过。”纱枝说,“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知道我们过去的人。要不是你发现了照片,联系到夏実,我也不会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你。”

 

“纱枝……”

 

“我只是想,这样挺好……”她说,“大家都分开这么久了,没有坚持下去的意义。她有自己的工作,有喜欢她的人,有她的大好未来。如果我们在一起,又一次从头开始,等于我们这几年的人生又回到原点了。我们要去面对什么,我连想都不敢想。”

 

“坚持的路太难走,逃避才是捷径。可是它们通往的是不同的方向。放弃终归是最轻松的。”静流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说,“你跟我说过,你之所以会考东京的大学,最开始只是因为中学老师的一句话而已。当杂志社的人都以为你干不了几天就会辞职,可你偏偏留下来了,还做得很好——那个简单而执着地证明自己的平沢纱枝到哪里去了?”

 

“那不一样!那是我一个人的人生,我可以破釜沉舟。”她怎么会不了解她自己。“但是一旦两个人在一起,就不同了。我不能拿夏実的人生冒险。”

 

静流一愣,不禁笑了:“也许是我私心吧。因为自己没骨气,就想看到身边的人开花结果……找上夏実之后,见到诚人就变成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不过,我想我就快死了,见到他、给他增添悲伤又有什么意义呢。日复一日,越是这样想,就越能骗住自己。”

 

“静流……”

 

“你和夏実——你们两个个性千差万别,倒是有一个地方很相似。我刚说你一堆缺点,就数这一点不算。”她笑着说,“你们两个都特别死心眼。爱上了,就认定了;不似其他人,爱过了还能忘。所以,不管恋情有没有禁忌,或者是不是两人之间隔着一个太平洋,就是只有你们才有不放弃的可能。如果连你们两个都坚持不了的感情,我真想象不出还有哪对真心喜欢对方的人还能在一起。”

 

纱枝干笑一声:“哼,哪有这种道理……”

 

静流叹了口气,摊了摊手,说:“好吧。既然人家的耳光你也挨了,人家的心你也伤了。那你也不差去亲口告诉她,你不喜欢她了,要她快点走。断个爽快!省得你成天虐人虐己。”

 

“说这些已经没意义了。”纱枝宽慰地笑了笑,“夏実会跟有悟君一起回日本的。”

 

 

 

∞∞    ∞∞   ∞∞   

 

医院规定的探病时间临近结束,纱枝准备削个苹果就走,静流咋咋呼呼说着医院里面实习医生的八卦,恢复了轻松愉快气氛的病房忽然传来礼貌的敲门声。

 

纱枝一时忘记,握着水果刀去开门,吓得门口那人满额冷汗。

 

纱枝亦感意外,立刻收起利刃,请他进来:“有悟先生……你好。”

 

互相打过招呼之后,有悟声称离开美国之前特意探望一次静流,说完却不住打量着纱枝,还客气地说:“纱枝小姐,这件t恤很合衬你。”

 

“谢谢。是新买的。”她硬生生地笑着。正面印着“I?NY MORE THAN EVER”的t恤一点不贴身,在夏天里穿着很是凉爽。“请问我脸上有东西吗?”

 

“不,不。”有悟扶了一下眼镜,否认道。“纱枝小姐是很有魅力的女人呐。”

 

这句恭维就算听在静流耳朵里也极其不舒服。她皱着眉问:“有悟先生不是和上村小姐在一起吗?”

 

“诶?”男人拿腔拿调地说,“夏実不是和纱枝小姐在一起吗?”

 

纱枝蓦然怔住,思绪全断,一片空白。

 

有悟看了看静流,估计她是知情之人,便半遮半掩地解释:“前天烟火表演的晚上,夏実那么情真意切地跟我说,她宁愿选择只有爱的人生,好好的大餐不吃,把我一个人扔在洛克菲勒中心就跑了。害得我实在好奇我的情敌是何方神圣,就跟过去了。结果真是令我大吃一惊!”

 

“……”静流担心地转头看了看纱枝,后者的所有表情隐匿在长发后面看不清。

 

注意到静流的表情,有悟更有信心地说下去:“夏実小时候是在美国长大的吧。确实很特别——喜欢女人。”

 

“你都看到了?”静流厉声问。

 

“是。”有悟耸耸肩,目光里带着轻蔑。“但我绝对不是故意的。放心,夏実还是我的朋友。我什么也不会说出去。”

 

纱枝依然沉默。

 

“……真是败给她了。我的情敌竟然是个女人,所以对夏実,我也不那么感兴趣了。我只是为了自己的幸福,尽最大限度的努力而已。”他轻描淡写地说,“有缺陷的幸福,我可不要。”

 

“静流!!!”

 

“啊?”突然被大声叫到名字,静流吓了一跳。

 

“我有点事,先走了。”见到静流颔首,纱枝迅速收好东西,懒得多看有悟一眼,大步绕过他走出病房。背后传来静流冲她喊“加油”的声音。当时她们都没想到的是,那次竟成为她们最后的诀别。

 

 

“那么……”静流偏着头,老大不小的年纪却依然显得天真无邪,礼貌地对有悟说:“真不知道是该说‘谢谢你’还是‘滚出去’。”

 

有悟再次扶了一下眼镜,脱下西装外套,挽起袖子:“我帮你削完这个苹果吧。”

 

 

∞∞    ∞∞   ∞∞   

 

 

在某些名垂青史的纯爱电影里,临近故事的结局,常常会出现一次激动人心的转折将情节推向最高潮。比如抢婚,比如逃跑,比如在洛克菲勒中心的高级餐厅甩掉炮灰男伴、奔赴帝国大厦顶层心爱之人的约会。即使两人不慎错过了,也肯定会因为有人落下雨伞啊钥匙啊明治巧克力啊伊利舒化奶啊联想笔记本啊之类有的没的,而回到原地重逢。换作喜欢凑字数骗稿费的编剧,顶多也就在大楼底下凭空制造一场车祸,制造几个误会、几个炮灰,反正到最后一定会来一个回心转意。

 

回心转意——多动听的一个词啊。烟火盛放的夜晚河边,确认彼此的心意——要气氛有气氛,要风景有风景,俗得不能再俗,收视率蹭蹭蹭就上去了。只不过,平沢纱枝压根没想过有一天这般老套的纯爱戏码,会差一点儿发生在她和夏実之间。

 

是她自己生生破坏了美好一幕的发生。

 

——“夏実,一定要幸福啊。”

 

她只消动动嘴,就胜过了一切武力,用言语就能让人生不如死。

自作聪明地说是为了夏実的人生考虑,却不知道夏実选择只有爱的人生。

所以,她一句话就把人家的人生毁了。

 

几个耳光算什么,都是她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黄昏时分,风猎猎地吹着,穿越街道。这个时节的雷雨天气还未过去,城市刚淋过雨。路灯焦黄的光因为周围的七彩霓虹变得有些多余。

 

纱枝打不通夏実的号码,就打电话给酒店,庆幸听到对方说夏実刚退了房间却把行李寄存在酒店,没打车也没车接,刚走没多久。

 

她乘着计程车在附近的街道晃悠,很快发现独自一人站在街边对着大厦的钢化玻璃念念有词的夏実。

 

停车付钱,她慢慢走过去,因为非常清楚内心的决意而步履坚定。

 

渐渐听清夏実的碎碎念,纱枝学着她的口气问:“你说谁cheap?”

 

“Oh,shoot!”家教良好的夏実从来不说脏字,“你是背后灵啊!还偷听我讲话!”

 

“啊,那个……”

 

“我才不cheap!你才cheap!”

 

还未从惊吓中恢复过来的夏実,好像猫咪一样炸毛的模样,很难得才能见到一回。大概是在纽约,感性的一面会被放大吧。

 

千万股情绪纷至沓来,堵得纱枝胸口发慌,一时间说不出一个字。分明是没有约定的见面,她却感到一种注定,觉得好像是她们很早就约好了的,只是她迟到了很久很久。

 

夏実站在原地,等了一阵没听到她讲话,却见她一脸淡定还疑似胸潮澎湃的模样,既纳闷又郁闷。忽而想起对她的新仇旧恨,一气之下倒是没问纱枝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夏実两只小细胳膊往胸口一环,颇有骨气地说:“别以为我舍不得走。要不是雷电耽误了航班,我现在已经坐在飞机上了。这两天,我想通了。我们还欠着话没说清楚。以前你没说,上次你也没说,不是你不想说,只是你觉得先说的人就输了。是你一直不认输,把恋爱当做比赛竞争。”

 

奇怪,她吐词清晰,语句通顺,没理由听不懂。可纱枝就站在她面前,笑得春风化雨,花见花开。

 

夏実不禁恼了,放大音量说道:“既然如此,就由我来说吧。平沢纱枝,你以为我有多喜欢你?!老实告诉你吧,你走了以后,我跟修二交往了。”似乎觉得不够劲爆,夏実深吸一口气,又说:“我还跟他睡了!”

 

纱枝有一点动容。

 

以为是猛药见效了,夏実乘胜追击:“还不止,你以为就你没节操一脚踏两船么?我和有悟君也在交往。总之,我不喜欢你了!”

 

语毕,纱枝的表情终于变沉痛了。可她说完了,也没觉得暗爽,也跟着一道胸口发堵。

 

“就这样……再见。”

 

她越说越小声,终是没有鼓起勇气昂着头转身,只是拧着眉,疾速低头走开。

太不潇洒了。而且,甩了人跟被甩一样难受。

还没走出几步就忍不住骂自己:“真是cheap!”

 

“夏実ちゃん!”

 

“嗯?”她一答应就后悔了。简直就像应承了美杜莎的呼唤似的,就地生根石化在原地——整个人忽然陷落在纱枝的拥抱里。

 

双手环在腰际,双唇就贴在左耳边。毫无防备的亲昵似绳索紧紧缠住夏実,令她无力动弹,也无力回头。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觉得,怎么能有人的声音可以那么温柔。

 

彼时听见纱枝的耳语,夏実还是没长进地想道,怎么能有人的声音可以这么温柔。

 

“我输了……”

 

不是幻听,而是真的听见纱枝在说。

 

“……我喜欢你。不要走。”

 

 

 

∞∞    ∞∞   ∞∞   

 

 

2009年,冬。圣诞节。

 

“……Above all,I would like to give thanks for the life of a woman I’m so proud to be able to call my dear friend: the extraordinary and irreplaceable Shizuryu, whose beauty, both internal and extemal, will never be extinguished from our minds. Thank you.”

 

纱枝一袭黑色正装,噙着泪水微微一笑,再深深鞠躬。

清冷色调的展厅内,众人的掌声久久未停。

 

简单的开展仪式结束,纱枝走到里中静流的自拍照前,伫立良久,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Miyuki已经出发去接诚人。恭喜,你的心愿达成了……对不起,静流,让你失望了……”

 

——结果,我们还是没能在一起。

 

她张了张口,那句话卡在她喉咙里,最后只是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Good speech呐!”熟悉的身影朝她这边走过来。

 

“妈妈……”纱枝怔了怔,赶紧伸手抹了两下眼角。“你怎么来了。”

 

平沢良子眯着眼睛笑道:“谁让女儿总不肯回来看我,我只好自己找过来啦。”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自觉理亏,纱枝苦笑了一下,揽着母亲在展区一边走一边聊。

 

“这是纱枝帮朋友办的吧。真了不起呐。”

 

“还行吧。”

 

“独自身处他乡,一直一个人努力着,很辛苦吧。”

 

“……”

 

“纱枝,真的一个人很努力地到现在呢。”

 

“……呵呵。”

 

“如果你想回家的话,随时可以回来哦。”

 

她长长地叹息一声,什么也没说。走了几步,停下,专注望着面前一张照片:“你不是一直猜测我有喜欢的人了吗?我有好好谈一场恋爱唷。”

 

“诶?”良子顺着她的目光,不解地看着照片里的女人。

 

“她就是上村夏実。”她说,“我喜欢的人。”

 

良子很认真地看过照片,才说:“看了照片就知道,一定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是呢。”

 

“真好。”

 

“我们分手了……在夏天。”

 

“为什么?”

 

 

 

(つづく)

 

 

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