躁狂的吠聲把水野夏希從淺眠中赫然蘇醒過來。
 
 
 
深夜正濃的睡意被吠聲驅散,自願留守的她比值班的熱血新人更早奔出辦公室,二話不說朝嚎聲四起的犬舍狂奔。
 
越漸接近騷亂的犬舍,水野夏希放緩步伐,舉槍,謹慎觀察燈光黯淡的環境,慶幸沒有不祥的血紅從籠子鐵欄的空隙流出。背向依然不安鼓譟地發出低沉吼叫的警備犬們,她漸漸步向Brand的籠子。騰空的左手放在鐵籠的栓子上,途中並未絲毫鬆懈舉槍警戒的姿態,耳聽八方,嘗試靜聽任何風吹草動,她的愛犬心有靈犀似的也頓時停止了吠叫,靜待柵欄打開。
 
 
 
「啊啦。」
 
 
 
SIG P230的槍口對準嗓音響起的方向,拇指壓在安全機扳,蓄勢待發。
 
緊擰眉頭,水野夏希銳利的目光盯著無聲無息出現在射燈底下的『不速之客』————身材頎長苗條的,穿著棗紅色皮衣、貼身牛仔褲和黑色短靴的長髮女人,挑眉,興趣盎然地看著舉槍指著自己的警官。
 
「妳已經觸犯了擅自闖入警備區範圍條例,現在要對妳進行拘捕。」水野夏希瞪著神態自若,還雙手插進皮衣口袋裡的女人。
 
女人揚起傲氣的微笑,緩緩蹲下來,食指指尖輕輕劃過土壤,讓沙礫在兩指間摩挲。
 
「別動。」水野夏希稍微收緊握著手槍的力道,調整站姿,接近冰點的語調卻沒有達到預期的震攝效果。貌似全神灌注於研究泥土的女人並未理會她的警告,又準備站直身子,水野夏希隨即舉槍指著故意違令的女人喊道:「我說別動!」
 
「放鬆點,我只是在模擬戰前確認地理環境,水野警官。」女人站得恣意,用著輕柔的嗓音道出讓水野夏希詫異的發言。
 
不但能擅自闖入這裡,知道最近這裡會進行模擬演習,還清楚她的名字…只有兩個可能性:是敵,或者是友,然而作為友方的話這種黑夜潛入的行為實在太詭異,太不合情理。
 
「妳是誰?」水野夏希悄悄把槍口瞄準對方的右肩。
 
 
 
「林警官!」
 
 
 
林警官…?水野夏希的眼睛裡閃過狐疑,焦點依然集中在女子身上,沒有望向正在全速朝這邊奔馳過來的同僚,那個應該比她更早到達騷動現場的當值人員。
 
「到底怎麼回事,給我好好解釋一下。」難以掩飾的慍怒滲進水野的嗓音裡。
 
姍姍來遲的男同僚在最優秀的領犬員的低氣壓旁一面惶恐的模樣,苦笑著壓下水野夏希握槍的手,明知徒勞依然試圖安撫她的情緒。女人打趣地觀察眼前略為滑稽的情景,畢竟氣勢磅礴得能鎮壓男性的女警官可不是天天都能遇見。
 
「誤會誤會,這位是NPS過來的林入麻警官…」屁顛屁顛趕過來的男警官不放心似的繼續壓低水野夏希的槍管,皆因後者仍牢牢握緊槍柄,目露敵意打量著笑意盈盈的女人。男警官向水野夏希投去嚴肅的眼神,沉著嗓子道:「水野!」
 
被稍稍警告後水野夏希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收回佩槍,雙手垂在兩側,站得畢直,雙手交疊胸前。
 
「嘛嘛,是我亂跑在先,水野警官只是盡忠職守而已。」名為林入麻的女人不好意思地微微鞠躬致歉,嘴角那帶著玩味的笑意卻只令水野夏希覺得更不忿。
 
「模擬戰是明天,為什麼大晚上就出現在這裡?」水野夏希不友善的語氣讓她又被同僚瞪眼。
 
「林警官剛剛到埗來跟我們打招呼,見妳那時候累垮了才沒叫妳起來,誰知道居然差點出亂子。」
 
這種愚蠢的溫柔可以省掉嗎?水野忍住翻白眼的衝動。
 
「知道亂晃會帶來困擾的話為什麼還要做?」她鍥而不捨地審問。
 
犬舍的同僚發出懊惱的怪聲,儼然放棄制止事態繼續變成一發不可收拾的局面,水野夏希頑固起來可是十個筋肉大男人無法匹敵。
 
不被禮待甚至數十秒前還被槍口對準的林入麻倒是一臉從容泰然,彷彿穿了防護裝刀槍不入,唇槍舌劍更無法傷到她絲毫。
 
「水野警官為什麼不用S&W的M39呢?」
 
槍械老廠特地為日本改輕量化的半自動手槍,近年優先派發給警備廳和特種部隊使用————然而水野夏希卻堅持繼續使用SIG P230,她的舊佩槍。
 
水野夏希下意識望了望安放在槍套裡的舊式手槍,繼而神色冷漠地盯著林入麻。
 
「沒有為什麼,習慣而已。」
 
「我也一樣。」林入麻聳聳肩,理所當然道:「事先視察地形是我的個人習慣,尤其陌生環境需要更詳細的了解。」
 
貌似合理卻又隱約覺得有哪裡無法接軌,水野夏希蹙眉,輕舉妄動的行動永遠是危險的,所以她謹慎地闔上嘴巴。見狀,男同僚連忙嘻嘻笑著嘗試緩和氣氛,還盛情滿腔問林入麻要不要順便在這裡留宿,因為接近午夜時份也不好意思讓她獨自在外面行動。水野夏希對此嗤之以鼻,長得那麼高大而且是前SFGp隊員的傢伙還用擔心嗎?罪犯見到林入麻恐怕夾著尾巴逃跑也來不及吧,她可是相當清楚記得總部傳過來,林入麻的履歷表上都寫著哪些輝煌非凡的記錄。
 
林入麻相當體面地婉拒好意,至於用什麼理由塘塞,水野夏希並沒有心思聽清楚,她僅僅直勾勾盯著那張乖巧得讓人不爽的笑臉,直到同僚按著她的後腦勺強制含頷向林入麻道再見,她才做出嫌棄的反應。
 
「妳這傢伙就怎麼老是這麼不擅長跟人交流啊。」確認林入麻已經遠離,水野夏希的男同僚用一副難以理解的目光看著她。
 
警備隊犬舍裡集中的幾乎全是最硬漢的警察,然而最哭笑不得的是他們當中無人能敵犬舍之花,水野夏希。酒量、訓練犬隻技巧、與警犬的合拍度、靈敏度、直覺、頭腦、剛毅、固執,還有待人接物技巧最不濟這點,她那近乎反社會的社交技巧一直令他們嘖嘖稱奇,好奇那樣的女人到底是什麼構造的啊。
 
「我覺得跟狗交流更有意思。」水野夏希無視同僚的挖苦,走到Brand的籠子前面蹲下,伸手撫摸著愛犬的脖子。「對吧?Brand,好孩子。」
 
愛犬發出愉快的哼哼聲附和,讓她的同僚只能看著這個愛狗如命的女人喪志地歎氣。
 
 
 
 
 
 
 
 
 
 
 
 
 
 
 
水野夏希常常覺得防彈衣是多麼累贅又厚重的東西,對女性隊員而言簡直極度不友善,然而想保命便必須穿著它工作。
 
在警察學校的時候,曾經見過無數女學員被防彈衣拖累步伐,因體力不支而痛苦地喘氣,體格健壯些的女人,額邊也會流下豆大的汗水。可是眼前的這個傢伙,林入麻,穿著特種部隊NPS的軍用防彈衣,單手托著比半身更長的狙擊槍,活動起來卻那麼自然輕盈⋯雖然她並不想承認,但確實有幾分威風。
 
長髮束成馬尾,瀏海也整齊地梳理好以免妨礙視線,佔優的身型在防彈衣襯托下更顯修長,目測比犬舍裡的八成的男性警官還要高,事實證明那是正確的推測。
 
水野夏希邊調整耳機邊牽著愛犬來到集合點,對同僚們熱切地跟林入麻討論的話題毫無興趣,蹲著把自己水壺裡的冰水倒給Brand喝。在SFGp和NPS裡有過如何九死一生的經歷,特種部隊的訓練有多非人所承受,那些事情只有那些男人們有興趣,反正她是覺得與其聊那些無聊的話題,倒不如爭取時間休息,畢竟冒著炎夏的模擬戰還是相當吃力。
 
林入麻耐心回答源源不絕的提問,伺機詢問其他警備犬的名字又溺愛地撫摸牠們,眼神偶爾會飄到沉默的水野夏希身上,但識相地沒有攀談。她看了看漆黑的特製手錶,托了托狙擊槍,示意必須回到崗位準備。
 
 
 
 
 
 
 
林入麻選擇的藏身位置是犬舍最高的建築物,那用作擺放雜物、幾乎塵封的閣樓。即使預先報備所在地,還是難以判斷到底槍口從哪個窗戶對準虛擬目標。即使無從得知那個備受歡迎的狙擊手的實際位置,但那並不減她的存在感,倒不如說,是存在感過剩。
 
水野夏希蹲在石壁的隱蔽角落,耳邊傳來清晰的輕哼,是耳熟能詳的老電視劇主題曲,跟現在的氣氛和環境格格不入的愉快音調。
 
「林警官,能請妳專心工作嗎。」水野夏希終於忍不住透過無線電警告對方。
 
「前面五個,後面一個挾持人質。」不溫不火的聲音回應道,還能聽到子彈上腔的咔嚓聲。「只要水野警官行動,我就能放倒後面的,前面你們可以應付嗎?」
 
「別小看我們。」
 
無線電裡只剩詭異的肅靜,林入麻輕笑一聲,食指輕貼機板,準星對著『犯人』的左肩,靜待地面的拍檔展開攻勢。
 
瑟縮在角落處的水野夏希貼著牆壁,拉緊牽制Brand的繩子,仔細靜聽掩護外面的動靜。
 
「左邊兩個,向你們的一點鐘方向移動。」無線電傳來語氣平靜的匯報。「左邊另外兩個,在渡邊警官的八點鐘方向。」
 
細碎的腳步聲逐漸接近他們的匿藏點,水野夏希給同樣身處掩護裡的同僚打前進手勢,然後用手指從五開始倒數。
 
 
 
 
 
「ATTACK!」
 
 
 
 
 
警備犬們在水野夏希一聲令下掙脫束縛朝最前面的五個模擬目標撲去,緊隨其後的是舉槍迫近的警備犬隊。幾乎每天重複的訓練,對訓練有素的警備犬團隊來說易如反掌,警備犬們輕易制服假扮成歹徒的同僚,至於最後方的『人質』和『犯人』⋯水野夏希半眯眼睛眺望,只見被擊中的『犯人』按著染上藍色染料的中彈位置————右肩,而不是頭部或者心臟。
 
雖然她只是留守警備犬部的小巡警,但狙擊手的職責是一鎗斃命,至少這點她還是清楚的,然而林入麻,那個被喻為神槍手的SFGp王牌狙擊手,居然沒有擊中人體要害。
 
「辛苦大家了。」林入麻柔和帶笑的嗓音傳到鼓膜,更讓水野夏希皺起眉頭。
 
連水野夏希也嫌棄自己的多管閒事,但同樣作為女警官,林入麻的經歷實在令她非常感興趣,近乎深感不忿,激發某種競爭心的那種煩躁。為消除胸中的鼓譟,她事前已經了解過一些關於林入麻的傳聞,包括她申請離開特殊部隊的各種謠言。
 
謠言歸謠言,最廣傳的版本大概是『因為林警官拒絕奪取敵方性命,即使槍口下的是連續殺人犯亦是如此』。
 
特種部隊並不需要拖後腿又仁慈的傢伙,他們需要的是精英士兵,換言之,是血肉之軀的殺人武器。所以,林入麻的調職申請幾乎即時通過,然後加入與SFGp相比幾乎毫不亮眼可言的NPS。
 
如今親眼見證林入麻的攻擊方法,水野夏希心裡也有了個大概。
 
 
 
 
 
 
 
 
 
 
 
 
 
 
 
在空曠的陰涼處下,林入麻拿著乾布和其他獨門工具,坐在摺椅上仔細地擦拭著平放在雙腿上的狙擊槍。
 
她是故意獨處的,明瞭這點的水野夏希在不遠處望著那落單的身影,還是牽著已經卸下防彈衣的愛犬走過去。看似全身貫注於保養槍支的女人可沒有鬆懈,職業使然,又或許是與生俱來對風吹草動較敏感,在水野夏希稍微靠近的瞬間便立刻抬頭,意識到來者何人後露出友善且帶著陽光氣息的笑容。
 
兩個依然穿著厚重防彈服的女警官四目相交,站著居高臨下感覺略微彆扭,於是水野夏希乾脆坐在林入麻身旁的草地上,也讓Brand趴在她腿上開心地擺尾喘氣。
 
雖然貌似沒有前晚那麼不愉快,然而兩人之間約莫五呎的距離,還是讓林入麻不禁苦笑。
 
「要是水野警官有事想問,請儘管問。」林入麻依舊清理著槍管,單手托著槍支的動作純熟得彷彿那份重量跟羽毛相差無幾。
 
一貫柔和的嗓音大抵是她的特徵,有種令人慢慢放下防範的能力,連那顆擅長計算風向和子彈偏差值的頭腦,也能容易看穿他人的心思。
 
被看破心思的水野,默默撫摸Brand的背,糾結著到底應否把憋在心裡的問題直接提出,畢竟過問別人的私事並不符合她的作風。
 
可是她真的很想知道————為甚麼作為神狙手的林入麻,寧願背負『被特種部隊除名』的恥辱,也不願意殺死有餘辜的罪人。
 
往身邊儼然比自己高大許多的女人瞥一眼,她深呼吸。
 
「為甚麼沒有打中要害?」水野夏希看著Brand無辜的眼睛問道。
 
林入麻擦拭狙擊槍的動作頓了頓,若有所思似的放緩了手的工作速度,微微翹起的嘴角滲進一點無奈。
 
「不是沒有大中,而是不想打中。」狙擊手的語氣平淡,這句話,她已經向不同人訴說過無數次。「『不打要害的狙擊手是廢物』⋯雖然被這樣說過幾次,但是犯人的性命也是性命,與其殺死他們,倒不如讓他們乖乖接受法律制裁,在監房懺悔吧,我是這麼想的。」
 
多麼崇高的理念啊,水野夏希腹誹,可也是那麼不捨實際、聽上去那麼愚蠢又殘酷的理念。
 
沒有那麼多良心發現浪子回頭的罪犯,會珍惜自己被饒過的小命的罪犯不多,渴望以死贖罪的罪犯很多,寧死也不願意被抓住的罪犯更多。
 
而且,更多時候身為受命赴前線的執法者,她們根本沒有選擇。
 
「可是妳這樣怎麼能在SFGp待兩年?那裡可沒有讓妳選擇生死的權利。」水野夏希心不在焉地摸著愛犬。「妳也肯定————」
 
妳也肯定殺過人吧。
 
最後的幾個字節並沒有從喉嚨滑出,幸好它們沒有衝口而出。水野夏希連忙望向林入麻,後者默默盯著手裡的狙擊槍,眼簾低垂,溫暖的微笑在不知不覺間褪去,卻又迅速打起精神來繼續擦拭的工作。
 
意識到自己說錯話,急於在腦裡尋找話題轉移焦點之際,水野夏希注意到對方那有一絲不利索的動作。
 
右肩,單手拿起狙擊槍的時候,右肩有一瞬間脫力,不自然下沉的反應。
 
「妳的右肩⋯」蹩眉,水野夏希觀察著對方的動靜。
 
狙擊槍的後座力可是全部槍械裡最低,而且像林入麻這種老手,決不會出現姿勢錯誤。可是,那動作以及那身體反應,確實跟她以往見過擁有後座力後遺症的同僚非常相似。
 
「嗯?啊,這個是後遺症。」林入麻笑著揉了揉右邊肩膀。「以前突發情況很多,危急情況下作戰少不免會受後座力影響,久而久之就變成這樣了,不過只是很小事而已。」
 
所指的以前,恐怕就是待在SFGp裡的時候吧。水野夏希暗自揣測,那種特殊部隊可不像鎮守城市的警察,甚至連NPS遇到的突發事件也比不上的規模⋯自然不是匿藏於某處等待放冷槍的情況。
 
危急情況,亦意味著或多或少會有身不由己的時候,而當迎來人命關天的那種時候,作為狙擊手亦只能⋯⋯
 
 
 
 
 
完成清潔槍支的善後工作,林入麻背著狙擊槍毅然站起來。
 
「若然沒有其他事情,那我就先去換衣服了,林警官也趕快換掉這身裝束吧,天氣太熱了。」貌似沒有被影響心情,林入麻那輕描淡寫的語氣,敲打水野夏希的耳膜卻像極故作輕鬆。
 
沒有回應林入麻客套的點頭告辭,她依然在原地撫摸著愛犬,目光落在漸漸遠去的狙擊手的背影。
 
 
 
 
 
林入麻經歷過怎樣的場面,有過怎樣的心境轉變,那些只有她本人才知悉。
 
 
 
 
 
但能夠肯定的是,她的確殺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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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