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 先秦同人合集 > 03.碎玉

楚王室伦理惨剧其一(很可能没有其二及以将)

 

 

 

 

  熊章一时之间没能认出案上的玉珮所属何人。他被玉石沉重的撞击声吓得整个人几乎弹起,惊魂未定中只能怔怔地看着那串青白玉石上殷红的斑斑血迹。白公胜将玉珮扔到熊章面前的动作就像屠夫扔掉一条肮脏的腐鱼,而那双豺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熊章的脸,轻蔑与愤恨同时在眼底闪烁着,迸出的光既冰冷又灼热。

  “可还识得您王叔的配饰?”白公胜缓慢问道。他看着熊章面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被灰暗的悲伤所取代,终于忍不住勾起了嘴角。他体会到今生从未有过的快意,这快意如同烈酒,催得他精神澎湃激昂。他紧紧攥着佩剑,克制住嘲弄对方的欲望,一把抽出剑刃抵住了熊章苍白的颈项。

  这即是最后一个了。

  鲜血从剑锋刺破的伤口无声流出。

 

  一瞬间,熊章以为自己就是那最后一个了。令尹与司马的冠带仍摆在他身边,沾着尘土与干涸的血,比案上的玉珮更冰冷。曾经拥护年少无知的他登上王位的人,他忠心赤诚、竭力尽瘁的三位叔父,如今尽数命殒丧乱。绝望中他看见向自己袭来的剑上寒光,下意识闭起了双目。破风声如尖厉鬼啸,颈间刺痛与鼻间铁腥同时炸开,阵阵晕眩如山崩海啸向他袭来,他牙关咬紧,屏起呼吸,浑身不住颤抖着,除了等待死亡将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直到他听见白公胜沉重的喘息声越来越近,而那柄剑却迟迟没有向前移动一寸,他才仿佛死了一回那般,战战兢兢地睁开眼,将肺中浊气尽数吐出。然而未待熊章看清周身,他就被白公胜一把拎住衣襟从席上提了起来。他忍不住瞥向方才还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又转回来看着白公胜近在咫尺的脸,嘴唇翕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解下您的衣裳。”

  熊章一下愣了。方才还目露凶光的白公胜此刻完全换了一张脸,没有杀气,没有快意。那个欲将熊章除之而后快的白公胜像是盛阳下的冰雪般消失不见了。

  “请王宽衣解裳!”

  见熊章没有动作,白公胜提高了声音复说道。后者沉默了片刻,将手搭上腰间带扣,“若怕寡人的血脏了王服,公不如效法成王往事,使寡人自缢于此。”

  “王多虑了。”白公胜看熊章解下腰带,松开了攥着熊章衣襟的手,“之前石乞劝我杀了您,焚烧库府,我不曾答应,现在便也不会这么做。”

  语毕,白公胜后退一步,收剑入鞘。熊章将衣裳放在一旁案上,犹豫些许后亦取下头冠。熊章琢磨不出白公胜的意图,只觉他的承诺并无几分可信,但横竖这高府中处处是白公胜的人手,既然无法脱身,不如坦诚相见。思虑间熊章瞥到公子启的玉珮,血迹已变为绛黑色。他蓦地有些恍惚,几乎以为自己正经历着一场荒诞而真实的梦魇。相比人的感知,死后遗迹枯朽的速度总是快得令人难以置信,连震惊悲痛的时间都得不到宽允。熊章眨了眨眼,强迫自己面对现实。他或许是最后一个了,但他是这个国家的王,王怎么可以惧怕臣民的威胁?熊章自案前站起身来,一袭中衣面对着仍身负甲胄的白公胜。

  “寡人已依公所言。”

  白公胜不看熊章,只是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散在案上的冠带衣裳。

  “敢请白公告知寡人,公意何如。”

  像是没听见熊章的话,白公胜俯身拾起了那件玄色上衣,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上面的纹饰,“若这衣服穿在公子启身上,不知是否合衬。”

  闻言熊章几乎是悲愤地开口道,“正因王叔不是谋私谋逆之人,才会死于你手,不是吗。”

  “十年前他拒绝了本属于他的王位,已经是负了昭王遗命,我本以为这回他会想通。”白公胜将衣服抖开,双手拎着正对熊章,“王服不过轻飘飘几片布,穿在身上能有多重?”越过衣领,白公胜对上熊章惊恐又伤痛的目光,“这重量又抵得过多少条人命?”

  说完,白公胜将衣服反手甩在肩上。熊章瞪大了双眼,看白公胜套上双袖,合拢前襟,忍不住颤抖着嘴唇问,“白公……今欲自立?”

  “胜若自立,王又何所适从?”白公胜似笑非笑地看着熊章,“不如出奔宋国?宋若不容王,还可去往郑国。若郑亦不可久留……吴国也不失为一个去处。”

  听出白公胜的话外之音,熊章显出犹豫的神色,“……公本不必颠沛流离。然此实非三位王叔之过。”他垂下了眼睫,不忍回忆家国种种惨烈的过去。先王不经常提及这些发生在他出生前的事情,或许是九死一生的经历太过不堪回首,但他曾见过旧都即使在十几年后仍破败不堪的城墙,见过司马子期胸口那道陈年旧伤,他的父亲,楚国的先王曾握着他尚稚嫩的手触摸过那条深褐色坚硬的疤痕。他记得先王那时的目光,那双充满悲伤与毒恨的眼睛,仍属于当年被吴军追赶着几乎走投无路的年幼的楚王。

  他的父亲一字一句地命令他,“将来无论你为王与否,都绝不可做出欺瞒背叛宗亲之事。”

  那是先王的切肤之痛。后来熊章当上了楚国的王,又成了熊章的痛。

  然而白公胜的恨与痛又是另一回事。这位流亡在外数十年的族人对于熊章而言几乎是遥远而陌生的,只有令尹子西似乎还惦记着这个幼时曾唤过自己一声王叔的孩子。熊章想起白公胜自吴国回到楚国时,自己看见他站在阶下,对方的眼神疏远冷漠得令他脊背生寒。熊章看不透白公胜,他听闻白公胜私下广求死士,想到白公胜自幼受伍员教导,心里更是忧虑。

 

  “曾有人谏:胜遍求死士恐有私心,切不可使其返楚;但令尹仍说服寡人,委公以戍边之任。”

  “亦有人言于胜,曰令尹视胜如子。”

  “此言非虚。”熊章记得公子申提起白公胜时信誓旦旦的语气,这使他更加难过,“令尹曾言,待其与公子结百年,白公当为令尹司马。”

  白公胜不置可否地一笑,“他却不知,我本不愿为令尹司马。”

  熊章转开脸,“想来这是王叔最大的疏漏。”

  “然而令人艳羡。”白公胜笑叹,“用人不疑十载,虽是错信,也强过每日如履薄冰。”

  “昔年恩怨种种,自公返楚后,便无人再欲计较。”熊章说出这句话时感到一阵酸楚。并不是不想计较,而是太难了。王叔与先王是看穿了计较无用才只得放下,“逝者已难挽回,生者仍可团聚,王叔……是当真不忍公客居他国。”

  “是啊,我回到故土,父亲的魂魄却要永远漂泊异乡。”白公胜喃喃道,“若令尹亦对父亲有半分悲悯,便不会阻拦我伐郑报杀父之仇,我数度请战,终得首肯,未及出兵却又变成了救郑!”

  “郑人曾善待汝父,若其未与中行寅暗谋起事,何至于……”

  未及熊章说完,白公胜忽然大笑,“善待?不愿招致战祸,将父亲推给晋国,便是善待?”

  “伍子胥曾劝其莫与晋谋!汝父不从反欲恩将仇报,其罪在何处不言自明!”

  “王言下之意,是我父死有余辜?”白公胜盯牢熊章的脸,熊章下意识瞥向对方佩剑,确认白公胜没有改变主意朝自己动武的打算,才定了定神对上白公胜狠峻的目光,“馋毁汝父,迫使汝父流亡他国后身死,此岂非费无忌之罪?而汝父轻信晋人袭郑之言,事败露为郑人所杀……或可谓咎由自取。”

  言及此,熊章紧张地抿了抿嘴唇,“郑人非公之仇。先君昭王、王叔,与寡人均非公之仇。”他俯身拾起王服的衣带,“想来当年伍员也恨不能手刃平王与先王以报仇雪恨。”

  “王连伍相的面都不曾见过。”白公胜嗤笑。

  “但寡人见过了你。”熊章将衣带两头抓在手里,“如昔日白公返楚只为平父仇,公便可回封邑了。你的仇人早已死绝,你也已经侮辱了我,虽然不知比起鞭尸,哪一个会更让你感到快意。”

  说完,熊章不再看白公胜,转身一步一步朝内室走去,并不担心白公胜可能从背后一剑劈来。他听太多人提起过白公胜品性刚直,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会如此执着于几十年前的仇恨,宁可喋血宫门,半点不顾他人曾予以的珍惜与善意。而现在,他们永远无法达成和解了。在这场灾祸结束前,他们中注定有一个人要死。那些含冤受戮,抱憾而终的亡魂,献祭给他们,使他们安息的鲜血还不足够。熊章不愿成为那个祭品,但他也不会动手杀死白公胜,即使他对白公胜没有什么怜悯之心,也不像他的叔父一样对白公胜怀着几近盲目的信任。

  他只是不愿想像亲人心碎的表情。

  那些为他出生入死,为他献出了一切的人,他的血亲至亲。白公胜甚至不曾真的相信过,如何会明白他现下承受着怎样的悲恸。

  但熊章也并不能真的明白,背负父仇数十年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折磨。那是否与他丧失了亲族的绝望相似,抑或更加痛苦,他无从得知。

  也永远不会得以知晓。

 

 

 

 

 

  “石乞已受烹,刑前仍不愿说出白公死之所,只交出此物,言乃白公自缢所用。”

  熊章接过沈诸梁手中捧着的衣带,指尖轻轻蹭过黑色的血污,铁腥味早已闻不见了。

  “此乃令尹子西之物。”他攥紧了那条衣带,几乎要将丝织的纹路掐断。

 

  那日白公胜先于熊章离开了高府,派石乞守于府外。圉公阳凿开宫墙进入高府的时候,发现了坐在内室一身中衣的楚王,后者正面对着一条悬在梁上的衣带,眼眶尽赤,似欲自绝。

  后来宫卫从高府里找到了被扔在案上的王服。白公胜终究未能服之自立为王,他带走的,只有那条为自己所戮的公子申的衣带。

 

  沈诸梁看向熊章,仍是不露声色,“是否要一并下葬?”

  熊章沉默移时,向旁边取来灯豆。

  “白公不让人知晓其尸藏何处,便是根本不想入葬。”他将衣带的一角拎上烛火,看着金红色的光逐渐燎上衣带的花纹,恍惚想起第一次见白公胜时,对方看到了公子申的样子。那双冷漠的眼瞳第一次闪烁起了光,就像燧石撞击那一瞬的火花,锐利而明亮。他松开了衣带,看它燃起的火逐渐黯淡,只剩残灰。

  “既然如此,遂其所愿就好。”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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