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罃/熊审
标题取自阮步兵：倘遇晨风鸟，飞驾出南林。

　　弥留之际，荀罃不知为何又想起了在得归故土前的送别之宴上，尚且年幼的熊审回以他的那句话。那个眉眼极肖其父庄王的少年楚君，穿着厚重华贵的礼服端坐于主人之位，目光清亮得不染一丝战争烟霾。哪怕在听见荀罃那不偏不倚，却绝不令他满意的答案时，那双眼中亦不见怨忿，只流露出难以错认的惋惜怅然。这又一点也不像他的父亲了。荀罃这么想着。在他的记忆里，庄王沉默内敛，却不怒自威，一旦奋起便引天下侧目，终其一生诸侯无敢与楚争锋镝者。可从他的幼子身上却几乎感受不到那慑人的威严，而那位与自己曾在战场上有数面之缘的令尹则像一抹衰老而刻薄的影子，不苟言笑地跟随在楚国新君身后。荀罃在钟鼓与觥筹间打量着眼前的景象。雄主既逝的当下，他的继任者是否仍能得天命眷顾，延续楚国之霸业？而自己背国离乡许久，早已不谙时事，又要从哪里着手复兴晋国？乘上前往晋国的马车时，荀罃头脑里的思虑如夕照波光纷乱起伏，直到自己的双脚再次踏上晋国的土地，听见前来迎接的吏人熟悉的乡音，所有的无所适从终于都像露水晞于晨光，再世为人的喜悦自荀罃心里涌出，源源不绝。整整九年的羁旅，在这时才真正迎来了尽头——他将不再是楚囚，而是晋卿了。自那以后，俘馘之辱，去国之悲，被他有意无意藏在了记忆最深最暗的地方。他不愿回忆旧事，而是迫切地想要往前看，去利用他不知何时便可能再度失去的未来，只为在他有生之年再显晋国昔日之荣；而那位仅与他见过数面，还会用真挚又急切的口吻追问“子其怨我乎”的楚王，则成为了荀罃记忆碎片中并不起眼的一块。熊审的存在化作军政文书中的寥寥笔墨，和朝堂议事时的三言两语，荀罃能够知悉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却再不曾与他谋面——虽说本也没什么好相见的。

　　之后又过了很久，久到昔日年轻的智氏家主已经一步步成为了晋国正卿，久到晋国复登霸主之位，这些终于都不再只是荀罃归晋时暗自的诅誓与冠冕的辞令了。他的身体垂垂老矣，一动不动躺在床榻上，病痛将他困于此方寸之间已有数月，而这是他昏迷三日后第一次清醒。沉湎于梦境的机会从前于他而言总是十分奢侈，如今却多到他无法拒绝的地步。他转头望向窗牖，一方蓝天映入眼帘，不时有飞鸟啁啾而过，他恍惚间又记起了曾经自己也像现在这样被囚于陋室，细窄的铁窗外是无边无际的苍穹，他日复一日地等着，却不知还能等到什么，但即使最迷茫的时刻，他也不曾心灰意冷。至于如今，他已经没什么好迷茫，也没什么好期待的了吧？荀罃想起方才梦中情景，心中生出一丝遗憾，随即又沉浸在大限将至的平静之中。曾经他也害怕死亡，怕自己在不甘与屈辱中结束生命。可他经历过太多次劫后余生，死亡恰如他迟来的运气，几可算是晚至，甚至还留予他回顾往昔的时间。荀罃感到了一种漫不经心的懊恼，也明白这种懊恼源自何处——他的衰老与病痛使他不受控制地开始怀念起自己还年轻的日子，从习六艺到随父从军，从沦为臣虏到归于故国，或熟悉或陌生的音容笑貌在眼前闪过，最后又停在了方才梦中的那一刻。因听见他的回答而神色怅惋的少年收敛形容，复作欢笑并起身向他敬酒，可那笑容看上去却那么难过，彼时的荀罃甚至不能明白那难过的缘由。即将见到自己的兄弟，难道是不值得高兴的事吗？只是这个问题很快便被荀罃抛在脑后，而熊审的想法终归也与他无关。在十多年后，晋楚又一次交战时，荀罃率军伐陈蔡，回来后听说熊审被魏锜射伤了一只眼睛。那时荀罃听见了仿佛礼器猝然碎裂的声响，可四下并无人打碎物事。他心中纳罕，却并未多想多言。那一战晋国大胜，战争结束后他要考虑的事情还要更多。

　　仔细想来，那时自己心中便已经明白了。因为即使已经过去那么久，荀罃还是只能描绘出楚王十二岁时的样子，而那双眼睛里盛的难过，不是为自己，也不是为他，而是为必将遭毁的誓言。即使明知在这样的时代，誓言与谎言本无多少区别，但孩子总是相信别人告诉他们的一切，不是吗？所以他回答熊审的问题时，滴水不漏地说了那么多，熊审的回应却只有那一句。

　　“唯愿二国能如子所言，各惩其忿以相宥，自此成好。”

　　枯瘦的胸腔传来隐痛，是旧年崩碎在自己心中的残片作祟，它们扎在心底最深的地方，在那里荀罃曾埋葬了自己记忆中最灰暗的九年时光，和他曾以为不过是辞令的脆弱盟约——不，那怎么可能算是盟约。荀罃想要在心里反驳自己对于熊审的可笑想法，一国之君不可能永远是个孩子，那双眼睛里的光也早就熄灭了。可他最终也没能像回答熊审的问题时那样，清晰而不留余地地说服自己。

　　乃不知臣孚君望至此。

　　而他宁愿自己从来不曾明白过这件事。

碎碎念：

　　熊审在我看来很可能是生在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他性格里有些地方很像熊旅，有些地方又极不像。熊审初登位时的情况和熊旅有些相似，都是大权旁落，但前者是熊氏内部矛盾，后者则是若敖氏和熊氏两家之间的斗争……虽说若敖氏后人跑去了晋国，鄢陵之战还是这两家在互磕，但从内战上升到国家间战争，楚国的处境就很尴尬了。再加上腥风血雨小达人申公巫臣，哦不对我不能这么宣扬个人英雄主义。不过总之各方权衡下来，那时候楚国是不太占人和这一项的。

　　有人觉得熊审无能，我觉得他不算昏庸，心思挺清明，更何况他爹熊旅也不是不犯傻，只是每次犯傻都有人拉住他而已。熊审就是太软了，没有庄王的霸气，所以接不住庄王留下的基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