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 窮神同人短篇集 > 橙空之下

-──那時,世界只存在著妳,和我。

 

 

張開眼睛的時候,她已身在這座牢籠,黑暗和空氣中濃沉的化不開的腐朽味道則混合著有形的桎梏將她牢牢反綁。她瑟瑟發抖,口中綁緊的棉布傳來唾液的臭味,參雜著源自於她的恐懼的腥臭味。

 

女孩的外型十分亮眼───滿頭有如漂白染色過的灰髮,長及腰部,公主式的綁法在後方繫有一個別緻的大紅色蝴蝶結,水藍色的連身洋裝上也裝飾有各式蕾絲和緞帶。

 

即使將這一切外在的點綴除去,女孩本身那股空靈的氣質仍毫不遜色,陶瓷般精緻細白的肌膚和一雙水靈的大眼使她看上去就像陳列架上的娃娃完美無懈可擊,僅管她的雙眸如今正填滿憂愁和惶恐,也無損於這份脆弱的美。

 

小屋中有個肥胖的身影正吃力的在升著爐火,從女孩的角度只能看見那人高高抬起的屁股和骯髒佈滿泥水的皮靴,女孩吃力的強忍淚水,用小小的腦袋反覆思索該如何是好,或者,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

 

今天是她七歲生日,拗不過她的要求父母親帶著她來到這座無人島上度假,但是身為知名樂團主唱的父親和服裝設計品牌總監的母親又都因為急事而相繼離開,只留下她和一名管家作伴。

 

這一切發生在某些爭吵之後,當然大部分是她不斷的哭泣、尖聲催促管家諏訪野將父母親帶回來,又在不小心把諏訪野準備的生日蛋糕打翻到地上從別墅裡獨自往外跑,最後卻迷失在森林之中。

 

她記得有個人影迫近她後,聞到一股刺鼻的化學味道,再來的一切就毫無印象了,她的眼眶中蓄滿淚水,糟了,她對諏訪野這麼壞,會不會連他也不要自己了?

 

被塞緊的嘴巴發不出字句,聲音卻仍然能從她的鼻腔和喉嚨滲漏,她發出孩子哭泣時特有的嗚咽聲,不能自己的啜泣,搖晃著發熱的小腦袋,直到火爐前的男人注意到她的聲響。

 

───啊啊,妳這個蠢蛋。

 

在男人轉過頭來前,女孩的耳邊忽然傳來一道聲音,那嗓音稚嫩卻難以分辨男女,這使得女孩努力的東張西望,心裡湧出一股這房間中還有她一樣大小的其他孩子的希望。

 

但是她卻什麼也沒發現,只能看見轉過頭來的男人的正面。

 

男人看上去有點驚訝,又隨即對她堆滿了笑臉。

 

「不要擔心,我不是什麼壞人,只是,這樣妳才不會洩漏了我們之間的小秘密。」

 

男人像動物般肥厚的臉頰上蒼白滿布雀斑,稀疏的幾絡髮絲油膩的緊貼著他的額頭,不曉得因為緊張或是女孩所無從得之興奮,他急促的流著汗水。

 

但是更讓女孩感到驚訝的,卻是隨著他堆起的笑容裂開的嘴中所浮現的兩顆有如老鼠般比例不尋常的碩大門牙。

 

「妳再忍耐一下,我就會幫妳鬆綁好嗎?」

 

女孩聽見鬆綁,眼中重拾希望光芒,怯生生的點點頭,努力停止哭泣。

 

───騙子。

 

─────妳不會真的蠢到去相信這傢伙的話吧?

 

───聽好了,等下我替妳鬆綁後先不要亂動,我會去外面引開那個傢伙,等到他走遠了再跑知道嗎。

 

現在女孩幾乎可以確定那是個和自己一樣的小女孩的聲音了,她尖細的語尾像在森林奔跑時刮過臉頰的小樹枝,含有無傷大雅的諷刺,卻很踏實。

 

幾乎就在聲音消失的同一個時刻女孩就感覺到綁在手上的硬繩挪動幾下後鬆開了,接著小木屋的後方便如她所說的發出巨響。男人的臉看上去緊張得快要昏倒似的化成一片慘白,接著他急促的喃喃自語著,從小屋的牆上拿起一把鈍斧往外偷偷摸摸的走去。

 

「就是現在,快跑!」

 

一個綁著雙邊馬尾的女孩忽然從她的面前憑空出現,匆忙牽起她的手後往外跑去,那種半強迫式的跑法讓她覺得很難受,幾乎忘記恐懼和害怕。

 

雙腳像是被施予了魔法,奔跑旋風似的輕快柔和卻毫無聲響,被雙馬尾女孩緊緊握著的手僅管疼痛、微微出汗,卻始終沒有絲毫放鬆的被緊緊的包覆著。

 

「啊啊,真是麻煩死了。」

 

雙馬尾女孩用一種老成且慵懶的口氣這麼說著,忽然往旁邊一閃,將女孩和自己往一個毫不起眼的樹洞中藏去,她讓女孩擠在樹洞的最內側,用自己纖細的身軀將女孩緊緊的遮避著。

 

灰髮女孩努力的扯掉一直綁在自己嘴上的白色布條後小心翼翼的開口詢問。

 

「請問…」

 

───想活命就乖乖閉上嘴。

 

灰髮女孩驚恐的瞪大眼睛,眼看著雙馬尾女孩並未開口說一字一句聲音卻確實的在耳邊響起,她粗魯的摀住了灰髮女孩的嘴不讓她再有發出任何聲響的機會。

 

兩人就這樣緊緊的依偎著彼此,灰髮女孩可以感覺自己因為奔跑而劇烈起伏的胸口緊緊的抵著雙馬尾女孩的,她此刻正熱得冒出細汗的體溫和雙馬尾女孩冰涼的身體形成強烈對比。

 

汗水濕透的洋裝逐漸滲透雙馬尾女孩的吊帶裙,使她感覺到一股有如被燙傷般的悶熱感,熨燙在她那並沒有心臟跳動的小小胸腔之上。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樹洞外踏過,像是肆虐的巨大怪獸毫不留情的踩過那些細小的枯枝落葉,男人的聲音顫抖著飄進樹洞,他尖著嗓音努力偽裝出的溫柔善良,卻在下一瞬間被重重拖過泥地的金屬鈍物聲給揭穿。

 

女孩先是想起那把帶有鏽斑的斧頭,接著又害怕的連想到可能還在樹林中尋找著自己的管家諏訪野,她軟軟的掙扎了一下,卻抵不過雙馬尾女孩凌厲的眼神,逐漸放鬆。

 

雙馬尾女孩一直死死的摀著她的嘴直到那陣腳步聲消失的好久之後,她白了灰髮女孩一眼,在女孩主動詢問之前做出解釋。

 

「那傢伙是鼠男,專門抓像妳這樣毫無反抗能力的笨小孩來吃的。」

 

「…謝謝妳。」

 

儘管灰髮女孩在心裡想著自己一點也不笨,而且她和自己也一樣是小孩,卻還是在那些反駁的話之前選擇禮貌的向雙馬尾女孩道謝。

 

「我…我叫作市子,妳呢?」

 

「隨便啦,等下那傢伙可能會再繞回來,趁現在快點走吧。」

 

雙馬尾女孩再度牽起市子的手,可是市子卻因為緊張過度而動彈不得,只覺得剛才緊繃的雙腳現在一點感覺也沒有,軟綿綿的像踩在棉被上一樣。

 

「我…我跑不動了。」

 

「唉,妳真是有夠麻煩!」

 

雙馬尾女孩嘟嚷著,忽然將臉湊近,撥開市子細長的瀏海後在市子的額頭上輕輕一吻。

 

「這叫做神隱,那傢伙不是人類,只要這麼做之後他就暫時看不見妳了,妳等到身體有力氣了,再離開這裡吧!」

 

「等…等一下!」

 

眼看著雙馬尾女孩轉身就要離開,市子用盡全身力氣緊緊的抓著她的裙襬不放。

 

「留下來陪我好不好,拜託!」

 

雙馬尾女孩嘖的一聲,像個大人一樣既成熟又無奈的坐了下來。

 

「只能一下下喔。」

 

「跟我在一起太久對妳來說也不是什麼好事……」

 

「為什麼?」

 

「妳沒看到我頭上的這個窮字嗎,我是窮神,跟妳這種人類的小孩是不一樣的。」

 

市子仍然緊張兮兮的抓著她,被她這麼一說後才仔細的上下打量了雙馬尾女孩一番,她的頭上的確綁著一塊寫有窮字的小三角巾,身穿黃綠相間的襯衫和一件磨舊了的紅色吊帶裙。

 

雖然不太理解她說的話,但剛才確實有很多神奇的事情發生在她的身上。

 

「所以…窮神小姐……妳可以陪我回去找諏訪野嗎?」

 

因為對方說了自己是神明的關係,市子戰戰兢兢的在她的稱謂後加上了小姐兩個字,沒想到卻反而讓對方露出了相當困擾的表情。

 

「啊,不要那樣叫我,好奇怪喔!」

 

「可是…」

 

「噓!……嘖,那傢伙又繞回來附近了。」

 

窮神忽然拿起市子剛才掙脫下來的白布重新綁回市子的臉上,將口鼻都確實的遮好,一邊比出了一個安靜的手勢。

 

───別拿下來,那傢伙雖然暫時看不見妳,卻有可能會聞得到妳身上的氣味,等下跟在我的後面,不要發出奇怪的聲音知道嗎?

 

窮神閉上嘴,再次牽起市子的手,兩個小人躡手躡腳的往樹洞外走去,此時樹洞外天色已經全黑了,市子幾乎連窮神也看不到,只能驚悚的透過她仍染緊緊握著自己的手來感覺窮神的存在。

 

這次窮神的腳步放得很慢,在樹林中像是繞圈圈似的忽左忽右的走著,一下子往前一下子又折返,讓滿腹疑問的市子幾乎忍不住想脫口詢問的衝動,但她仍然牢記著窮神的話,幾乎不敢大力呼吸。

 

忽然遠處出現了一個細微的橘色光點,接著兩個三個,然後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形成了兩側對稱的一個通道,等到再走近一些後,市子才發現那是一個小型鳥居前的石燈所散發出來的亮光。

 

但是那個鳥居,小得十分怪異,幾乎像是為她們量身訂造似的剛好能夠容她們站立著通過,窮神頭也不回的牽著她的手把她往鳥居裡帶去。

 

就在通過鳥居的那一剎那,四周發出了強烈的光芒,市子忍不住閉上眼睛,等到她再張開眼睛時,面前已經是和剛才截然不同的地方了。

 

(中)

 

「那傢伙太煩人了,先暫時在這裡待到天亮吧。」

 

市子乖巧的點點頭,四處張望。

 

鳥居裡的世界非常的寬闊,視線所及的區域看不見邊界的無線延伸。天空是和外面截然不同的淡橙色,遠方則有幾抹如夕陽西下般的火紅彩霞,接著,她的注意力被眼前碩大的楓樹吸引。

 

雖然乍看之下樹梢上的枝葉有些稀落,卻綻放著不合時宜的艷紅。

 

「啊,別亂碰那棵樹。」

 

窮神的聲音從後方傳來,不知何時她已經慵懶的躺在草地上替自己選擇了一個舒適入睡的姿勢。

 

「這是什麼?」

 

市子被她這麼一說後,隨即走回她的身邊拘謹的坐下。

 

「這是我畢業考試用的窮神道具。」

 

「老實跟妳說吧,妳會遇上那隻鼠男也不是什麼意外。本來我們以為這座島上沒人,所以選擇在這裡進行最後的畢業考試。那隻鼠男是我為了製造不幸引來的。」

 

「考試?」

 

「嗯,我們窮神也要上學,也是需要經過考試才能合格畢業的啊!我的考試範圍是這座小島,要自己擬定一個計畫之後,讓自己的搭擋待在外面執行,如果計畫成功的話,鼠男四處製造的不幸能量就會成為我的分數,等到這棵樹上長滿一百片楓葉,我就可以出去了。」

 

「啊啊,跟妳說這麼多妳也聽不懂!總之…我原本在島上放的是假人,誰想到居然會有真正的人類沒事跑來這裡度假,又讓妳這麼小一個蘿蔔頭到處亂跑,我只好出去救妳了,要是真正搞出人命的話,我可能要留級一輩子的啊!」

 

市子似懂非懂,卻又不願認輸,她看著窮神,努力擠出了一個艱難的問句。

 

「什麼是不幸能量?」

 

「啊?嗯……就是會讓妳倒楣的東西,等等…我找一下。」

 

窮神在自己身上背著的一個斜背包裡四處翻找,奇怪的是那個小包包明明只有巴掌大小,她卻幾乎將整隻手臂都伸進去了也看起來沒有任何阻礙似的,包包裡還不時的傳來許多雜物碰撞的聲音,遠遠的超過了視覺上它所能裝載的容量。

 

最後,窮神從包包裡拿出一副有著大鼻子和假鬍子造型的眼鏡掛自己的臉上。

 

「啊,原來如此,妳的幸福能量以一般小孩來說稍微偏高了一點呢。」

 

「幸福能量又是什麼?」

 

「就是和不幸能量相反的東西。」

 

懶得多費唇舌解釋的窮神將眼鏡帶到了市子的臉上,只見窮神忽然被一圈紫黑色的氣體包圍,裡面還有許多寫著漢字的球體飄來飄去。

 

「我是窮神,所以我身上擁有的不幸能量比一般正常人都還要高很多,不過現在因為是考試中的關係,大部分的能量都被封印起來了不能使用,所以我也只能維持這個形體。」

 

「形體?所以…妳原本不是長這樣的?」

 

市子拿下眼鏡後還給窮神,她一邊詢問一邊疲憊的揉了揉眼睛。

 

「嗯,我實際上的年齡已經有一百多歲了。」

 

「如果妳累了就趕快睡覺吧,省得麻煩。」

 

窮神看上去開始對市子很不耐煩似的聳聳肩,她既不擅長對付小孩,也不喜歡不停的回答問題,不間斷的思考會讓她覺得特別累,讓她怠惰只想立刻躺下睡覺。

 

「可是,諏訪野說睡覺前一定要先洗澡。」

 

「…諏訪野……那是誰?一般來說不都是媽媽在叮嚀這種事的嗎?」

 

「諏訪野是我的管家,我…我爸爸媽媽很忙。」

 

說到父母親,市子立刻低下頭去露出了十分落寞的神情,剛剛那陣混亂讓她完全忘記了,今天是她的生日。

 

「哎,小孩子怎麼這麼麻煩。」

 

窮神不自在的抓了抓頭,看見市子臉上浮現那種同年齡的孩子不該有的成熟和失落時,胸口緊緊的,覺得有些不舒服。她又開始翻找自己的小包包,這次從裡面翻出了一個澆水壺。

 

「跟我來。」

 

她這麼說著,脫下單腳鞋後赤腳往楓樹的後方走去,選定了地點後用澆水壺對著草地上澆水,水壺裡的水像是永遠也用不完似的不停流洩而下,最後匯聚成一個小小的池塘。

 

「窮神道具~攜帶型溫泉!」

 

她用像廣告旁白般的聲音介紹了水壺的名稱後就將澆水壺收回包包中,點點頭意示要市子進去那裡洗澡。市子先是謹慎的伸手確定水溫,接著就開始慢慢的將身上的衣服退去。

 

「妳不一起洗嗎?」

 

等到市子整個人都浸在乳白色的溫泉裡之後,她忍不住對著岸上的窮神開口詢問,總覺得都是她一直在拿道具出來,卻被自己霸占了,她有點不好意思的想和窮神一起分享。

 

「不了,我對小孩沒興趣,對洗澡也沒興趣。」

 

窮神擺擺手,走到楓樹下自顧自的躺下來睡覺。

 

市子被拒絕後有些失落的凝視著窮神轉過身去的背影,她是家中的獨生女,父母親因為工作繁忙的關係一年到頭見不到幾次面,除了管家諏訪野以外,她也沒有有任何同年齡的玩伴。

 

僅管窮神說了她有一百多歲,但是對市子而言,她看上去就只是個和自己一樣大的孩子。她原以為,自己已經像諏訪野說的,交到“朋友”了。

 

於是市子就這麼凝視著她的背影,一分鐘、五分鐘、十分鐘,直到窮神忽然忍無可忍的從樹下跳了起來。

 

「妳要看到什麼時候,妳這樣我怎麼睡覺啊。」

 

市子被她罵的一頭霧水,可是一方面又很高興她不繼續睡覺了。

 

「一起洗澡嘛,洗好了我就要睡覺了。」

 

被溫泉的熱氣蒸騰成粉紅色的市子的臉蛋看上去非常可愛。她是屬於略微豐滿的那種類型,笑起來的時候看上去純真無邪的,像小動物一樣惹人憐愛。不過,那當然僅止於人類的觀感,對於像她這樣已經活了超過百年的窮神來說,這孩子看起來就和森林裡的松鼠差不多。

 

又小又笨又脆弱。

 

「唉,反正這裡姑且也算是神界。」

 

窮神兀自叨唸著,心不甘情不願的脫了衣服進到溫泉裡。

 

她的身材比起市子還要消瘦許多,幾乎可以算得上是乾扁的,膚色呈現病態的蒼白,從某種角度看過去有點透明似的泛著微光。並且直到現在市子才遲鈍的注意到,她右手上打著石膏。

 

「妳受傷了?」

 

「不是,這是封印。」

 

「很痛嗎?」

 

雖然原先就不預期這個小孩能夠理解封印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突然被問到這件事時,窮神還是愣了一下。她居然對於這個年僅七歲的孩子眼中所流露出來的真摯關心感到有點溫暖。

 

被她小小的手給輕輕碰觸的石膏好像即刻就要粉碎似的顫抖著,好像就在這個觸碰之下,有些微幸福能量滲進來後,某種飄飄然的感覺充滿了窮神的身體。

 

「不痛,不痛,痛痛飛走了。」

 

市子沒有等到她的答覆,便輕輕的撫著石膏喃喃自語。

 

「這是諏訪野教我的,這樣做的話,很快就不痛了!」

 

「……謝謝。」

 

窮神看上去有點不好意思的收回手,一直毫無表情或是有些不耐煩的臉上,淺淺的展露一絲微笑。市子很喜歡她笑起來的樣子,淺棕色的眼眸中蘊含著她所沒有的成熟和靦腆,和自己開懷大笑的樣子截然不同,不同卻更吸引她。

 

對於兩人之間的氛圍,或者該說是她自己心境變化感到有點尷尬的窮神忽然伸手舀了一些水潑向市子。

 

「妳看,我這隻手說不定比妳的兩隻手加起來還靈活呢!」

 

對於玩樂絲毫沒有抵抗能力的市子立刻不甘示弱的潑了回去,兩人樂不可支的玩了起來,窮神甚至還在這小小的溫泉池塘中試著教市子游泳,直到兩個人都累得精疲力竭,只剩下爬上岸後穿好衣服的力氣。

 

「那…窮神小姐……我們,是朋友嗎?」

 

呈現大字型躺在草地上的兩人仰面望著沒有絲毫改變的橙色天空,僅管可以感覺到有微風輕輕吹拂彼此,卻不會感到半分寒冷,市子用看不見窮神臉上表情的姿勢問著這個問題。

 

「當然不是啊。」

 

「妳聽好了,所謂的朋友呢,是需要用時間用心去理解的人。我們這不是才第一天見面的嗎,怎麼能算得上是朋友呢?」

 

「可是…可是諏訪野說,如果…如果和那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會覺得很高興,很喜歡那個人,那就是朋友啊!諏訪野也是我的朋友。」

 

被拒絕之後顯得非常沮喪的市子,顫抖著的語句裡隱含著哭意。

 

「什麼啊,妳的朋友除了那個管家都沒有別人了嗎?」

 

沉默和啜泣代替了市子的答覆,窮神歪著頭想了想,從市子說的話中推測,大概這個孩子是家中的獨生女吧,僅管再怎麼使用金錢寶貝呵護,卻仍然溫暖不了那顆不需要任何世俗物品裝飾的心。

 

她的腦海中忽然浮現某位師長曾經對她說過的話──『總有一天,因為妳的幫助而體悟到什麼是溫柔的人類一定會出現在妳面前,或許妳和那個特別的人類,能夠發展出比朋友更佳密切的關係喲!』

 

曾經,為了確實的執行自身使命而拒絕和人類過度親近,對於既然都要為人類帶來不幸,又為何要給予溫柔感到不解的窮神,現在好像,有一點能夠體會師長當時說的那番話的用心良苦了。

 

在人類之中,也有這麼寂寞的孩子存在,也有像這樣只曉得傻傻的付出溫柔卻不懂得別人給予的溫柔為何物的孩子存在。

 

她輕聲嘆了一口氣,認命的點了點頭。

 

「嗯,如果像諏訪野所說的那樣…我們是朋友喔。」

 

「真的?」

 

因為興奮而瞪大眼睛的市子觸電般的從草地上彈跳了起來。

 

「真的。」

 

「打勾勾約定?」

 

市子對窮神伸出小拇指,滿臉期待的看著她。

 

「嗯。」

 

「說謊的人要吞一千根針喔!」

 

僅管心裡面感到相當麻煩仍然伸出手的窮神,看上去卻是很開心的,她也對市子伸出暫時借用的人偶軀體那隻小小的尾指,牢牢的勾住了市子的。

 

在這一刻,她忽然覺得考試好像不再重要了。

 

只想一直,當這個傻孩子的“朋友”。

 

(下)

 

───好熱。

 

當腦海中產生這個想法的時候,她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張開眼來。

 

直到她嘗試著翻身變換姿勢排除熱氣時,感到胸口沉重的動彈不得才驚醒,單側的細眸,睡眼惺忪的在身上尋找著這份壓抑感的來源。

 

那是市子的重量。

 

看似因為熟睡後感到寒冷而潛意識的往自己靠攏,雙手一上一下的抓著自己胸前的吊帶裙和襯衫。像夜空中的星子,依偎著利刃般的新月,對於即將受到的傷害渾然不覺,對她這樣毫無保留的依賴窮神感到相當不適應,明明在將來的某一刻,將會有那麼千萬分之一的機會,她可能必須為這個小小人類帶來不幸。

 

或者,那份不幸早就已經開始了也不一定。

 

也許那會是,將她從鼠男的手下救出來之後,就無可避免面對的分離。

 

窮神對著天空伸出左手,輕輕的揮了揮,從開始到現在從未改變過的橙色天空在轉瞬間暗下,變幻成只有星月互映的深沉夜色。在這虛擬世界之中,她即是造物和主宰,短暫的全知全能,抗拒著命運洪流的一小角。

 

懷裡的小人不自覺的左右翻動,在窮神同樣小的只能容納她的胸口尋找著最近似於床鋪的舒適角度,蹭著磨著,柔軟的嘴唇表面因為這份移動擦過窮神的。那是,短暫的幾乎叫人無法辨識的吻,才開始意識到存在便已宣告終了。

 

有那麼一瞬間,窮神感到頭皮發麻,腦中一片空白。從市子口鼻中呼出的氣息,像是要延續這個吻似的拂過臉頰、頸項,原來,即便是一個無心的親吻,都有如夢境般使人陶醉流連。

 

窮神想想,自己其實應該發脾氣的,從早上到現在她為了這個傻孩子,冒著可能畢不了業的風險,不只四處奔波,做誘餌、當間諜,現在連初吻都被她拿走了,她實在應該生氣的。

 

但她只是默默的閉上眼睛,任憑睡相極差的市子繼續在她的身上折騰。

 

※        ※     ※     ※

 

剛從睡夢中甦醒的市子心滿意足的伸了個懶腰,等到她逐漸意識到自己並非在家中,甚至身處異地時,她驚慌的四處尋找人影。

 

昨天她被抓走了,一個和她差不多大小卻自稱窮神的雙馬尾女孩出現救走了她。

 

但是現在,四周哪裡還有那個女孩的蹤影呢?

 

她的視線最後聚焦在不遠處那顆禁止觸碰的楓樹下,那裡有道修長的人影,和窮神一樣的淺棕色雙馬尾、襯衫吊帶裙,不一樣的卻是,那是個“大人”。

 

「窮…神…小姐?」

 

聽到呼喊聲後,輕輕側過身的女人,纖細的手仍擺放在楓樹巨大的軀幹上。微風輕輕撩動她的髮絲,讓她看上去像風中款款而擺的花朵,有種虛幻的不真實感。

 

「妳醒了。」

 

她的模樣、聲音,甚至是表情全都改變了,這就是她昨天說過的,原本的形體嗎?

 

「記得我昨天跟妳說過的話嗎,等到楓樹長滿一百片葉子的時候,我就可以離開這裡了。」

 

窮神轉過身來,臉上的表情看不出是高興或難過。

 

「但是,我不能讓妳帶著任何有關這一切的記憶離開。」

 

「那是…什麼意思?」

 

「神界有規定,十四歲以下的未成年人不能被我們的工作給影響到,簡單的來說就是因為妳還小,所以我必須要消除妳的記憶。」

 

「消除…記憶?」

 

窮神點點頭,踏在草地上的腳步聲很輕柔。她從斜背包裡拿出一把像商店裡賣的彩色塑膠玩具槍的東西,逐漸靠近市子。

 

「放心吧,這不會痛的。這把槍可以讓妳忘記昨天到現在的這一切。」

 

窮神說著,還示範性的拿著它對自己裝有石膏的手臂開了一槍,沒有聲響看上去也幾乎沒有任何痛楚似的,只有一顆糖果大小的條紋子彈穿透她的手臂掉了出來。

 

「這顆子彈如果穿透腦袋的話,就會將記憶收納在裡面後排出體外,我會在妳的子彈裡加上安眠藥,等妳睡著之後,我就會把妳送回管家身邊。」

 

解釋完後,窮神便低下頭不再看她,專心的調著玩具槍上的時間控制按鈕。那裡有時、日、月、年四個選項,她將小時的那格撥出24這個數字後,耳邊傳來了啜泣聲。

 

她並沒有立刻抬頭,只是輕輕的嘆息。

 

「為…什麼…我…可是我…好不容易……」

 

市子不出所料的嚎啕大哭,連話也無法說清楚,一張小臉全皺在一起,哭得滿臉淚水和鼻涕。只見她不停的用手背抹去淚水,卻總是比不上它掉落的速度,最後只好用袖口、衣角去擦。

 

「妳是…我……第一個朋友……我不要…忘記妳。」

 

窮神無可奈何的將她抱了起來,這大概就是為什麼她討厭小孩的原因,黏人、任性、不講理,還有那種令人撕心裂肺的哭法,全都,非常的討厭。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就算妳不答應,我也有辦法讓妳忘記的。」

 

「雖然我是妳的第一個朋友,但是很快,等妳上小學以後,就會在學校認識更多,像我說的那樣,經過妳用時間和心去了解的真正的朋友,一定會有很多很多。」

 

窮神輕輕拍著市子的背脊,讓她的臉靠在自己肩上,哭泣不只是種情緒的表達,更是劇烈的全身運動,那種神經緊繃用盡全力的哭泣方式讓市子小小的身軀微微發汗,這次,窮神真的感覺,那份熱度在自己的胸口上燙出了傷痕。

 

炙熱、混雜著些微苦澀和酸楚所交織而成的傷痕。

 

「那至少…至少告訴我妳的……名字。」

 

市子在她的安撫下逐漸冷靜,但雙手仍然緊緊的抓著擁抱著她。

 

「說了也會忘記的,又有什麼差別呢?」

 

「但是,我會記得妳的名字。將來,如果有機會,我會去看妳。」

 

「真的?」

 

「真的。所以,再見了,市子。」

 

沒有等到她的答覆,窮神用藏在市子背後的左手扣下玩具槍板機。

 

單手抱著陷入沉睡的市子,窮神一步一步的走回楓樹下,她從樹上摘了一片楓葉,輕輕收入市子的衣領內。

 

「我的名字,就是這片葉子的意思。」

 

※        ※     ※     ※

 

她站在樹梢的頂端,以人類不可能做到的輕巧姿勢目送那名管家涕淚皆下的跪在地上擁抱著市子嬌小的身軀。

 

她聽見管家喃喃的感謝這片土地上的山林草木以及各方神明,讓市子毫髮無傷回到他的身邊。

 

「抱歉哪,就當是我說謊吧。」

 

「要是說溜嘴考試曾經中斷,畢不了業我自己也會很麻煩的。」

 

她將槍口對準太陽穴。

 

「非我本意哪,非我本意哪~」

 

等到這句話的語尾結束後,忘了這一切。

 

直到命運替她們,實現那個未完成的諾言。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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