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输。”
对面男人垂下头，他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又拿起水壶喝水。
白石对他点点头，“辛苦了。”
男人似乎想说什么，他瞪着白石一会儿，又摇头，直接转身走了。
白石惠初段执黑先手，胜川岛康三段。
这是她职业生涯的第一场比赛。
面无表情收拾好水杯以及其他杂物，白石背好包走出对弈室。
职业生涯的第一场胜利固然值得庆祝，可惜在业余八段时为了踏上职业道路，已经通过大大小小的比赛和职业选手早有切磋。
何况今天的胜利，不过是精心计划后可以预计的结局而已。
对阵消息一出来，白石就着手研究川岛康三段的过往棋局，他的下棋风格，路数，甚至包括此人心理承受力不稳都被研究透彻。如果说川岛三段是在比赛前一刻钟才初识白石惠，那白石则是早就将川岛烂熟于心。
惠不是天才，却比天才更可怕。
这是棋院老师对白石的评价。
相比人烟稀少的低段位对弈室，通道尽头那件最宽阔、最明亮的高段位职业棋手专用比赛室就热闹许多。
“今天是21号啊……”白石看着日历，除了自己这场普通的低段位比拼，今天院里还有古力八段挑战绪方九段的重头戏。
怪不得过来时候既堵车又有一堆媒体……白石轻手轻脚步入专用比赛室，45岁的绪方九段是关东围棋研究院的名将，也是白石、藤川等年轻棋手奋斗的榜样。
她选了个能看清棋盘的位置站住，从衣兜拿出笔记本，一边观看两人对局一边做记录。
绪方九段赢面很大啊，……趁着古力八段犹豫的时间，白石也停止笔记，小幅度活动下僵直的身体——之前虽兵不血刃赢了川岛三段，可围棋毕竟是又考脑力又考体力的运动。
扭扭头，看见一个熟悉身影。
一个卷发，瘦弱的女人站在绪方支持者区域前。
白石揉揉眼睛，她不是已经放弃围棋专心行医了吗？
绯山帆穿着白色无袖上衣，下身着了条红色长裙，她神情专注看着绪方的棋盘，除了头发卷了起来，与白石记忆中的样子并无二致。
很久没联系了呢。
虽然有点意外放弃围棋好几年的绯山出现在专业棋院，不过白石依然准备等比赛一结束就找绯山叙旧。
现在的自己，也算成熟一些了。
绪方九段不出意外又胜了。
白石把小本本放进兜里，往绯山站立的角落走去。
“绯……”
张开嘴，话还未说出，白石惠就呆立在那里，定定看着对面角落，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绯山美帆子，笑吟吟跑向绪方九段，一脸娇羞挽住那男人。
“绯山！”
眼看着人群散去，绯山与绪方九段亲昵有说有笑离开，一股热血直冲白石头顶，她快步跑上前，一把拽住绯山美帆子空余的右手。
“不要走！”
手腕被人拉住，绯山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原来是白石惠啊。
“好久不见白石，不过这会儿我要走了，什么事？”
白石一张脸青红交替，她看了看绪方九段，决定先和绯山谈谈。
略微强硬把她拖到安静的地方，白石一脸担忧低声发问，“绯山，你怎么和绪方先生在一起？”
“谈恋爱，怎么了？”
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这家伙该不是被骗了吧，绪方博嗣九段，著名的围棋高手，已经结婚长达25年——由于绪方夫人早年也曾活跃棋坛，对职业围棋历史稍有熟悉的人都知道绯山与绪方的牵手意味着什么。
“不伦，是不行的！”急切的白石脱口而出。
“有病？”
“我说，不伦之恋什么的，是不行的。”白石用力握着绯山手腕，声音也比平日大了许多。
右手被大力握得发疼，绯山把手抽出来装作没看出白石的异常，“你管太多了。”
“绪方他可是……”
“停，”她非常冷静，甚至有点冷血打断白石的话，“白石惠，别人都可以这样说教，可是先离开这个家的你，没有资格。”
是啊，首先提出离开大家，要独自生活的，不就是自己么？
既然离开了，和绯山，也就连名义上的姐妹都不是了呀。
白石颓然垂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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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这个家是一场不算意外的意外。
小学最后一年，肝癌晚期的父亲终于去世。
尽管是医生世家，可治疗的费用依然掏空了积蓄。
白石记得母亲慌乱无助的眼神，家里日渐减少的家具，终于从高级公寓搬出住到城郊。
拮据，失去主心骨和父亲收入而陷入贫困，是母亲改嫁前白石唯一的记忆。
终于有一天，白石温书的时候，母亲领着一个陌生男人进入家门。
“惠，以后他就是你的父亲。”
敌不过现实生活的窘迫，白石母亲在丈夫离世两年后改嫁了这个叫做绯山澈平的人。
没有父亲高大帅气，也没有医生这样高贵的头衔，绯山澈平，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
白石惠低头假装不在意听着母亲与未来“父亲”的谈话，愈发确认这次改嫁只是习惯了依靠男人的母亲妥协结果。
何况这男人也曾结婚又离婚，带着一个比自己大一岁两个月的拖油瓶。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与绯山美帆子成为姐妹，成为一家人。
“惠，从今天起你就和美帆子住这里，你要好好和姐姐相处哦！”
母亲假装温柔的声音回荡脑海，白石回味起上午刚因为拒绝改名的事情和她大吵一架。
懦弱的女人啊。
等长大了，一定会离开这里的。
白石惠正津津有味翻看着学校借来的书籍，结果被人一把抓走。
“朝花夕拾？真恶俗！”女孩抢了书，只看看封面就不耐烦丢到一边。
“我说大个子，你就是白石惠吧？”
父亲去世后，妈妈总说，惠你长得这么快这么高，那些新衣服不好买到合适尺寸，质量也不好，惠穿妈妈的旧衣服就可以了。
那些难看的花衣服。
真难堪。
白石勉强友善对着那女孩，她大眼睛瞪着自己，腮帮子鼓鼓的。
对啊，突然侵入别人空间的人，是自己才对。
看着小小房间多出来那张属于自己的小床，白石惠决定和这位“姐姐”好好相处。
结果就如预料之中的不顺利。
母亲和新父亲在搬来第一周就发生了争吵，只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最终以绯山父亲摔门而去，白石母亲掩面哭泣为结局。
两个小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假装这里是一片宁静的岛屿。
“喂大个子，你会下围棋么？”
“首先，不要叫我大个子，”白石咬着牙，“其次，会一点点。”
“那我们来下棋吧！”
“我要看书！”
“看书有什么用，来陪我下棋！”
果然被杀的落花流水。
下棋什么的，只是想奚落我吧。
白石惠有时觉得绯山很讨厌，比如明明是学校围棋社的高手，依然要逼着菜鸟的自己与她对弈。
有时候又觉得还好，比如会一边下一边指导，还会貌似不经意丢两本棋谱过来。
也许只是喜欢围棋罢了。
可将自己爱好强加于别人的人，恐怕也不是什么好姐姐吧。
虽然白石从不开口叫绯山“姐姐”。
绯山也从不喊白石“妹妹”。
与其说是姐妹，不如说还不比关系一般的朋友。
只是住在一个屋檐下，互相看不顺眼的陌生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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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棋院出来，往北跨过六个街区，再右转就是白石的居所。
成为职业棋手后，白石依然住在这套一居室。她并不需要太大的住宅，这套走路半小时就可以到棋院的公寓闹中取静，是她喜欢的理想居所。
唯一的问题是书籍太多，而且白石还在不停购买新的书籍。她有时会一边整理书，一边心想哪天这些东西会压垮楼下邻居的屋面。
如果真垮掉，那就逃走好了。
可……能够逃去哪里呢。
白石捂脸哀叹了一声。
偶尔会觉得，有点寂寞。
母亲……很久没有见过了吧？那个家总是争吵不休，能在这种家庭养成健全的人格才不正常吧。
何况绯山……
她长吁短叹了一会儿，终于拿起手机拨通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号码。
“绯山，最近爸爸妈妈还好吗？我……”
那边传来绯山美帆子一贯利落轻快的笑声，“恭喜你的职业首胜！刚才妈妈还说感恩节快到了，回来一起吃饭吧！”
“好……”
挂了电话，又觉得这样的安排过于随意，于是给绯山发信息约她感恩节前天一起逛街，给父母买些冬日的用品。
那边很快给了肯定的回复。
还附带一只似乎是獴这种动物的卖萌表情。
……
恶俗的女人。
再见绯山的时候，她长发偏分围着厚厚的绿色围巾，身穿一团白色在路口一边玩手机一边探头看白石惠是否到达。
白石不得不再次收回自己的刻薄。
……好可爱啊。
手被绯山笑眯眯挽住。
“今天准备去哪里？”
白石想了一下，“涉谷吧，想给妈妈买一个手包，爸爸那边……买一支皮夹好了。”
“果然是白石的风格呢，不管内心怎么想，表面上总是一碗水端平。”
又被毒舌。
只得轻巧绕开话题，问绯山在医院过得如何。
“进了急救科，太忙啦！我还在实习阶段，需要明年才能成为正式的飞行医生。”
“一周回去不了两次，有时候值班到凌晨才能把事情做完！”
“前辈们都很奇特，黑田医生不苟言笑，还有个讨厌的橘医生老想和我约会！”
……
默默听着绯山抱怨，白石一点也不意外，“虽然这样也不满，那样也不如意，但其实绯山是真心爱着医生这个行业啊。”
“虽然的确是喜欢做手术，但是爱这种东西.....没有！”
“话说……做医生这么忙，你是怎么认识绪方先生的……”迟疑中依然抛出了最想知道的问题。
绯山看了白石一眼，她怕是一开头就想问自己这事，不，甚至是打电话说想和家里一同过节，也只不过是想对自己的新恋情刨根问底。
“这么好奇吗？那就告诉你好了。”
“遇见他是在医院的急救室。”
“绪方先生是因为跌入河中进来急诊的，他颈椎遭遇了脱臼骨折牵连到神经损伤，因此两只手都无法正常使用，就连围棋子也无法拿起。”
“我是他的负责医生，那段时间......工作很不顺利，有患者家属控告我在未取得签字的情况下擅自进行了手术，威胁说要让我再也无法行医。”
白石不由担忧得看了她一眼。
“因为这样的原因被部长要求暂缓进入手术室，无论谁也接受不了，那时的我，甚至考虑放弃做急救医生。”
没有想到自己不在的这些日子里，绯山过得如此艰难，所以...绪方就是在那时候，抚慰了她受伤的心灵吗？白石皱着眉头，薄唇渐渐抿了起来。
绯山一边回忆，一边自顾自走着，她表情渐渐轻快起来，也不再挽着白石。
“意外的因为停职闲下来，和绪方先生的了解也逐渐增多，发现他虽然看上去自高自大，但其实是内心充满自信和阳光的好人，他出院前问我要不要一起约会，就答应了。”
“绪方是有夫人的吧？”
“他与夫人的感情早就名存实亡，现在也在办理着离婚手续。”
绯山停下来，“放心，我是不会笨到去搞什么不伦的。”
“哦......”
白石低着头不再说话。
骗子。
不伦什么的，你又不是没做过。
到涉谷正赶上感恩节前的大促销，白石专心选了新款的女款手包，又购买了皮实耐用的男士钱包，本来没有购物计划的绯山见着打折买兴大发，陷入时尚女装的包围。
等两人终于采购累了坐下就餐时，已经是晚上8点。
“对不起，平时医院太忙了，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就没有控制时间。”
绯山心情很好呢。
白石看了看对面座位鼓鼓的四大个购物袋，露出略微宠溺的笑容，“我们这年纪的女生喜欢漂亮衣服再正常不过了，尤其是绯山你这样的美人。”
被表扬的人脸有些许潮红，并不是不习惯被表扬，只是说话那人的不同，心情也是不同的吧。刻意避开她对自己的赞美，想要把重心拉回普通的姐妹闲谈。
“白石你也是，明天也要打扮好了回家，让爸爸妈妈放心。”
父母啊....搬去外面住以后，意料之中的很久没和他们联系。
最初妈妈还常来电话，但每次都恰逢白石专心研究棋谱，没说两句就草草挂了电话，久而久之，妈妈也不给白石电话，再后来，短信也很少联系。
“他们还吵架吗？”突然没头没脑的发问。
“吵架，有时候还是会动手。”
“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这样的两个人居然也互相忍受了下去。”
“是啊，上次妈妈和人煲了两个多小时电话粥，全部讲些邻家八卦，爸爸那天工作不顺黑着脸回家，又看见饭也冷掉了，家里袜子也没有清洗，就骂了妈妈，然后又是吵架，来来去去也是互相指责那老一套。”
......
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互相忍受的。
是惯性使然，或只是妈妈不舍得轻闲的家庭主妇时光？
又或者，这就是他们独特的相处方式？
生父白石博文在世时，妈妈是完全不同的。那时的妈妈更加“贤惠”，也很少还嘴，生父是威严又有地位的人，每一句话都字字珠玑，白石不否认和这样的人生活会累，可母亲被朋友所羡慕着，虽然偶尔见着她暗自流泪。
改嫁后的母亲像是变了一个人，她更懂享受，脾气也更暴躁，但对绯山美帆子这个养女，却真正表现了母爱。
至于绯山澈平？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生气了马上就会发怒，工作不顺心或者是别的情绪也很容易带回家里，真被上司欺负后又不敢吭声，简直是失败上班族的典型。他差距不苟言笑的白石博文大概有一个光年吧。
何况，他并不真正的关心白石惠，有时就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白石，又发呆了。”
绯山的提醒打断白石思绪，“不好意思，想起爸妈的事情，一时恍惚。”
“我知道....”她盯着白石，秀眉微蹙，笑起来好看的月牙眼此刻也严肃了起来。“对不起，这么多年来，相比爸爸的冷淡，一直都是妈妈更尽到一个好母亲的义务。”
“我从小就没有母亲，那年妈妈改嫁给爸爸，最高兴的人，其实是我才对。”
“可惜爸爸.....我也不明白为何他始终这样，大概父亲欠的债，也只有我这个女儿来还。”
“白石，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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绯山美帆子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小孩。
直到上幼儿园才发现自己和别的小朋友不同——那些小朋友被温柔的阿姨拉着，一再叮嘱要好好上课，听老师的话。
而自己，是一个人走路到幼儿园的。
别的小朋友中午会拿出好看的便当，有不同的图案和花色，他们说是妈妈做的。
小绯山眼巴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便当盒，等老师给她一些不怎么好吃、更说不上好看的食物。
大概从那时候起，就养成了喜欢欺负人的恶习。
羡慕别人的东西，抢过来就好了。
一直到初中三年级。
爸爸带回家一个女人。
没记错的话，这是爸爸第一次带女人回家。
是个上了点年纪的女人，眼角有些许鱼尾纹，但岁月的沉淀挡不住她的美丽，只显得更加温润动人。
爸爸说以后就要叫这女人“妈妈”。
妈妈温柔看着自己，眼角带着泪光。
从那一刻起，绯山内心缺失的一角，终于被填补上。
没想到这个家不仅仅迎接了妈妈的到来，同时也带了个小女孩。
爸爸搬走自己的书桌换成一张单人床，小小的房间无比拥挤。
那孩子虽然比自己小一岁，可个头很高，晒得也有点黑。
是非常安静的孩子。
倒不如说是安静得过分了。
就算是父母爆发了第一次争吵，她也安静地看着书，一言不发。
绯山忍不住站起来，“喂，大个子，你会下围棋吗？”
大个子说会，结果被围棋社的干将绯山狂虐。
本想让她说话，结果气氛更冷淡了。
其实和白石见面的机会也不太多，她在寄宿制学校上课，周末才回来一次，到周日又要走。
就是回了家里，也是自顾自学习看书，白石不用手机，也不和朋友出去玩，绯山算是明白了，原来这人是个阿宅，准确来说，是长了一张人畜无害脸的书宅。
自己...是不是应该尽到姐姐的义务呢？
从书包中抓出一把糖果，“白石，你吃吗？”
白石摇头。
拿出某个男生送自己的水晶球，“白石，这个很漂亮呢，要不要过来看看？”
白石摇头。
手机翻出一堆可爱的猫猫狗狗照片送到看书的小孩面前，“白石，她们真可爱。”
“恩。”继续看书。
太差劲了！所以她是自闭吗？！
作为“姐姐”的自觉，如果“妹妹”真是自闭，那么自己也有拯救她的责任呢。思来想去，拿出一本棋谱递给白石，“这本书很不错，有兴趣吗？”
白石看着封面“围棋”两字，犹豫了下，然后接了过去。
下个周末回家的时候，白石突然主动开口，“绯山，你的棋盘可以借给我吗？”
这就是白石惠对绯山美帆子主动说的第一句话。
终于被认可了呢，不但有温柔的妈妈，还有可爱的高个子妹妹，内心的缺口填满，甚至比原有的期待更加饱和，绯山的快乐似乎就要满溢。
于是继续缠着白石。
无论是下棋，还是读书，只要彼此熟悉了，就会更快乐吧。
绯山坚持不懈的努力下，白石终于以初中三年级的“高龄”，第一次加入学校围棋社。
那时两人的水平已经不相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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