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认识真正的十神白夜。所以哪怕真正的十神白夜就站在我的面前,我也不可能喊出他的名字,认出他。

  我所认识的十神,就只是你而已。

 

 

  听见日向创所说的话时,披着名为“十神白夜”这一伪装的欺诈师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对于日向的言论他觉得荒谬,也觉得不可思议。常识之中为他人所欺骗的人在知晓真相后,理应会感到不解、感到愤怒;但日向创的表情却看不出分毫这样的迹象。当他一边诉说着实情,一边不动声色观察着日向的反应时,只是看到后者愣怔了片刻,随后有些难以置信地又追问了自己一遍,接着便像是逐渐接受了事实般恢复了平静。

  这反而令欺诈师感到了更多的空虚。在日向眼中,他终究还是十神白夜。说到底他所伪装的十神白夜,与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自己,也并非是分离的个体——当一个特定的演员扮演了某个角色,这个角色也会不可避免沾染上演员的个人特质——但自己不会是那位真正的名门贵胄,也永远不会是。

  作为一个欺诈师,必须要能够将“真实”与“虚伪”分得一清二楚。只是对于他而言,真实就像是雾里的一抹影子:看不分明,无法捉摸,难以掌握。

  对于有关自己的事情,他永远都无能为力。

 

  “真正的十神白夜如果看到我的话,一定会居高临下发出嗤笑吧。”

  蹩脚又拙劣的伪装,除了能骗过对十神白夜一无所知的人,其他人大概都只会将他的表演当作一场闹剧。

  “干嘛要去在意真正的十神怎么想?”

  “不,我并不在意那些。”欺诈师摇了摇头,“只是,日向,你说你认识的十神白夜就只是我而已,但说不定哪一天你会遇见真正的十神——如果他在某一天,真的作为‘超高校级的贵公子’来到了希望之峰学园,到那时候你大概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想了。”

  就像齐格弗里德王子见到了奥德特的一刹那,就立刻认出她才是真正的公主,而与自己共舞的不过是邪恶的黑天鹅那样。

  听了欺诈师的言论,日向露出了颇为困惑的神情,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回应对方的假设。未来是渺茫而不可知的,尤其在他们所讨论的这件事上——谁能够断定将来日向创一定会遇见真正的十神白夜?谁又能断定他们绝对不会遇见彼此?

  总在这种问题上逡巡,最后也是得不出任何结论的,只会徒增苦闷而已。

 

  “的确,如果我见到了真正的十神白夜的话,就不会再把你视作十神了。”

  日向思索了片刻,语气平和地说出了自己的回答。

  “但是我想要视你为友人的想法并不会因此而改变。我并不是因为你是超高校级的贵公子,抑或顶着其他什么头衔的人才将你看做同伴,而是因为你在这里——无论是一起面对的之前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态也好,还是接下来一起度过的几十天的修学旅行也好,都是你,而非真正的十神白夜,将在这里与大家一起度过。我觉得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不是吗。这与你在将来的某一天是否还会是‘超高校级的贵公子’、抑或‘十神白夜’没有任何关系。”

 

 

  “哼……你居然这么说吗。”

  听完了日向所说的话,欺诈师只是给出了不置可否的反应。

  “我是真的这么想。”日向又强调道。

  “那么,既然你说是将我视为友人,我问你,我最喜欢的——是什么?”

  “诶?”

  突然被对方抛来一个意义不明的问题,日向有些措手不及。

  “我想想看……Lange Rot?”

  “你说什么?”

  看到对方立刻露出不快的神情,日向赶忙笑着摆了摆手。

  “哈哈,玩笑玩笑啦,你喜欢的东西,是快餐吧?之前还一直在念叨岛上为何没有快餐厅之类的。”

  见对方终于收起了刚才那副可怕的样子,日向被惊吓到的心情也缓和了些许。

  看来对方是抱着相当认真的态度在询问啊。日向这么想着,开口却是一句友善的劝诫,“不过快餐还是应该少吃些?会影响身体健康吧……”

  欺诈师从鼻子嗤了一声,“我如果真的在意那种事,根本就不会轮到你来说教。”

  “啊、哈哈……是这样吗。”日向只得赔笑。

  “你知道为什么有的人会沉迷于某些事物吗?”

  这问题转换得似乎有些快……日向觉得自己没能跟上对方的思维跳跃,但还是从善如流地将对话接了下去。

  “以前听过一些解释,但无非是缺乏自控力一类的特质作祟吧。”

  “并不是单指吸毒、嗜酒这类极端的情况。就像我喜欢快餐一样,更多的人会去喜欢某种食物、气味,或者触感。你知道这其中原因为何吗?”

  日向冥思苦想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不,抱歉我没有怎么在意过这种事。”

  欺诈师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是因为缺失啊。”

  “缺失?”

  “总是耽于某物的人,其内在一定是不完整的。就像内心有个空洞,无论怎么做都无法补全。比如安全感——有的人会因为安全感缺失,而偏执地渴望温暖的事物,这让他们感到安稳,不会总是活在惴惴不安、患得患失的心境中。至于我,我永远在不属于我的身份之间转换,但我终究不会成为这些身份真正的主人。‘我’究竟是谁?从诞生的那一刻起直到现在,我没有姓名,不知父母,没有户籍,旁人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甚至我自己也不知道。”

  言及此,欺诈师注视着日向茶色的双瞳。

  在那其中,他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就像你,你可以与别人自我介绍说自己叫日向创,同样的事情我就做不到。因为我根本找不到‘我的存在’。因为找不到,所以无时无刻不在寻找,但是从来没能得到过结果。身边的事物和人不断地变化着,自己扮演的身份不断变化着,没有不变的事物存在是个十分可怕的情况。但无论什么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迷惘到头,无路可走了,我也还能记得自己也有喜欢的东西。与我所扮演的那些身份都无关,那些高热量的食物,是我出于‘自我’的意志而喜欢着的。”

 

 

  有一个老故事,关于一个少年时应征入伍的军人。他背井离乡,四处征战数十年退伍后又回到了儿时居住的地方,但他目之所及,只有兵燹后荒凉的焦土。

  那个能够像从前一样迎接他归来的故乡已经不在,而他也已经不是军人,他彻底失去了自己的归宿。

  其实每个人都一样,总是试图从他人身上、从外物身上寻求寄托。纵使世事白云苍狗,至少那个寄托着自己本意的事物不会改变,那么就还能确认‘自己’依旧存在着。

 

  “你刚才说,并非因为我是‘十神白夜’而将我视为友人,说实话我很感激。”

  “……虽然我并不认为,自己有哪里值得被你感谢。”

  日向感到有些失落,但不是欺诈师的他,并不能够完全理解站在自己眼前的人真正的感受。更多地,他只是感到悲伤和茫然,因为他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帮助对方摆脱困境。

  自我是需要寻找的吗?

  难道不是认定了自己的存在以后,自我就已经在那里了吗?

  “哪怕只是让你在这里,听我啰嗦了那么多,你就已经值得接受我的谢意了。”

  这样的回答,把日向满腹的话都堵了回去。他觉得胸口像是被塞了一块巨石,推拉不动,令人疲惫窒息。而欺诈师则像是并未察觉日向的苦恼,兀自陷入沉思,许久才又开口。

  “你说想要与我成为友人,即使现在也这么想吗?”

  日向困惑地注视着对方的脸,那双藏在镜片后的双眼中读不出任何情绪,但隐隐约约地,日向知道对方在乎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不禁挺直了身体,也认真地回答,“那不是当然的吗。”

  听见了日向的话,对方微微弯起了嘴角。

  那是一个令人不想称之为笑容的表情。

  然后,这个戴着十神的假面具,却露出了面具下真实面容的欺诈师,从曾经被自己欺骗的对象面前转开了脸。日向听见他的声音,又轻又小,像是如释重负。

 

 

  “是吗,太好了。”

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