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芒戈成立至今已有四百多年历史，中途几经迁址，才在十九世纪末选定了如今的所在地——清浸百货公司。在白石他们入职前一年，这座老红砖楼还进行了一次大修：建筑内部折叠了了一个巨大的采光中庭空间，来满足治疗法术对自然光的需求；原本藏在走廊尽头的、摇摇晃晃的老楼梯，现在已是无人问津的备用通道，而主要的垂直动线装置改为中庭上空交错浮动的橡木板。

 

这天白石一瘸一拐地踏上了前往六楼休息室的木板。六个小时前她跟绯山在急诊室里进行了一次不太理智的交谈，之后接到收治病例、夺门而出时又顺便崴了个脚，导致这六个小时她都处于自我厌弃的状态：冴岛找她核对药品单时，白石感觉冴岛在讨厌她；藤川跟她打招呼时，白石觉得藤川在讨厌她；魔咒伤害科的新海约她吃饭时，她觉得新海也在讨厌她。

 

——等等，刚才新海约我吃饭？

 

是了，他好像是说了一些“共进晚餐”“也不介意共度一生”之类莫名其妙的话。

 

白石后知后觉地“呀”了一声，然后听见身后传来幽幽地叹息，又被吓了一跳。

 

“你终于发现新海的事了。”与白石同在一块木板上的蓝沢叹息着摇摇头，“我猜他现在应该躲在药材室里不甘心地咬手绢呢。”

 

白石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

 

“也算冴岛瞎操心吧。”蓝沢摆弄着自己的手指，“我可是没有怀疑过你的判断能力。新海那家伙就是说得好听，其实大家都是一样的人，装得再深情也不会买彼此的帐。”

 

“一样的人？”白石歪头想了想，“我不觉得我和新海有什么共同之处。”

 

橡木板停在了六层的接口处，蓝沢跟在白石后面跨了进去，而后在走廊的一侧停住脚步。

 

“我们都是有天职的人。”

 

白石听到“天职”二字后，回过头来看向蓝沢。她似乎知道蓝沢在说些什么。天赋异禀，有时候意味着别无选择，他们生来就注定要以挽回他人生命为至高荣耀，并为此奉献自己的一生。

 

“所以，不管新海说得再好听，在他心里你永远不会是第一位。”蓝沢顿了顿，“患者的生命高于一切，必要的时候他甚至会选择牺牲自己，更别说顾及你了。”

 

语毕，蓝沢仔细端详了一番白石动摇的神色，心想这次总算不辱使命，挡掉了一个潜在危险，离白石和绯山和好又近一步。

 

白石心里却完全是另一番光景。照蓝沢所说，她与新海的确是一路人。这条命本来都由不得自己，再山盟海誓许给别人，等同于送了一把空金库的钥匙。

 

如果收到这样的钥匙，绯山一定会很失望的吧。

 

那么，是不是，不如不送？

 

 

“白石前辈？白石前辈？”

 

听到喊声，白石猛地回过神来。蓝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她一个人端着咖啡杯在六楼失神，结果差点撞到名取身上。

 

“是名取啊。”白石调整了一下情绪，努力挽回身为leader的威严，“对了，骑士公车送来的那个病患，是绯山和藤川收治的吧，现在怎么样了？”

 

“治疗已经结束了。”名取揉了揉头发，“出了点小状况差点没救回来，不过现在情况稳定了。绯山前辈让我通知您一声。”

 

“差点没救回来？”白石瞪大了眼睛。

 

不是魔杖回火致伤吗？凭绯山的能力，不该有变数的啊。

 

白石觉得自己应该当面问个清楚。

 

绯山每次出了状况总要先躲一躲——算是对外逞强之前，先给自己一个缓冲。圣芒戈很大，能让绯山躲的地方却也不多。白石向几幅壁画里的老治疗士打听了一番，终于在老楼梯间找到了那只躲起来舔伤口的小狮子。

 

楼梯间斑驳的墙壁上，木制裱框里老旧的肖像们都望着同一个方向，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三楼拐角处挂着的那幅大脸女士看到白石走过来，便一个劲儿冲她挥手帕：“我的儿哟你可来了，管管你那气焰滔天的小媳妇！在这里！就在这里！都坐了半个小时了，也不说说出了什么事，连问都不让问，谁问就骂谁，这一整墙的老学究们脸往哪儿搁？”

 

“我听得到哦。”绯山的声音从楼梯下方飘上来。

 

大脸女士委屈地闭上了嘴。白石将身子探出楼梯扶手外，一眼便看到了坐在台阶上的绯山。她跛着脚一级一级走下去，在绯山身后停住了。

 

绯山没有回头，只是往楼梯一侧挪了挪，白石便从善如流地坐到了她身边。

 

“……你说得对。”白石摩挲着手中的核桃木魔杖，缓缓开声，“今天早上的事，是我在偏袒横峰。”

 

绯山本来治疗出了差错，正是心虚惭愧的时候，听白石理直气壮地扯了这么一句，心里蓦地烧起一把邪火：“呵。所以呢？”

 

“我觉得……我觉得她有点像……”白石眉眼和缓地笑了笑，“像我认识的一个人。那个人当年因为能力不足，从患者面前逃跑了，然后自己躲在更衣室里哭鼻子，特别可爱。”

 

“某些人很嚣张啊！”绯山两耳泛红，怒目横视，“怕是以为别人不记得她自己当年第一堂飞行课上怂到贴地的菜鸡模样了！”

 

“你急什么？我又没说是谁。”白石笑得皱起了鼻子。

 

绯山吃了个哑巴亏，在一旁闷坐了半晌，突然开口：

 

“绪方博嗣，四十一岁，魔杖回火，倒在了破釜酒吧附近的街区，被骑士公车送进来的时候没有意识。他身上有多处开裂伤，我给他用了补血药，然后分解了他身上的咒语伤害。”

 

白石点了点头。这些操作都是没有问题的，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

 

绯山深吸了一口气：“他是个麻瓜。”

 

“那、那补血药……”白石吓得站了起来，由于脚上差点没站稳，还猛地抓住了身边的楼梯扶手。

 

绯山点点头：“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起了不良反应，我立刻停了药，改用唤醒咒吊住他的魂魄，靠藤川新配的麻瓜补血药总算应付过来。”

 

白石慢慢坐回原位，不知该说些什么。这种案例不是没发生过，只是太特殊了，几乎没有人会想到他是个麻瓜——梅林作证，他可是手里拿着魔杖，还倒在了破釜酒吧附近！

 

“我早该注意到的。他拿的是花楸木魔杖，回火概率极低，除非是握在不会魔法的人手里。”绯山揉了揉太阳穴，“七年了。我还是生疏了啊。”

 

“这不是你的问题！”白石绷起脸来，使劲摇头。

 

“你还记得吗，从前蓝沢问过你，如果你是患者，你会选我，还是选他。”绯山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哈，我建议你还是不要选我。”

 

白石隐约捕捉到了绯山脆弱的一瞬。这种脆弱属于七年前的绯山，她本以为如今的绯山已经不再有这样的特质了。

 

想要离她再近一点。想要给她依靠，就算她讨厌自己。

 

白石悄悄移动身体，试图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绯山，可惜她的脚踝在此时突然疼了起来：

 

“嘶——”

 

听到白石倒抽冷气的声音，绯山猛地想起白石崴了脚，大概忙了一天根本顾不上处理，顿时又有些生气：“袍角撩起来我看看！”

 

白石乖乖照做，露出了青肿的脚踝。绯山绕到白石面前躬下身，取出魔杖在脚踝两侧敲击数下，又用手指在患处轻轻推揉。

 

白石看着绯山专注的神情，倏尔伸出手，将绯山鬓边的一缕发丝轻轻别到耳后，接着笑出了声：“做绯山的患者真幸福。”

 

一瞬间绯山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火灰蛇烫了一下。她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白石满是笑意的双眼，想说些什么，却又摇了摇头：“不行，性命太重要了，还是交给神仙比较靠谱。”

 

“我觉得患者可以从你这里获得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白石坚定地看着绯山。

 

“也可能吧。”绯山红着脸低下了头，“不过对于治疗士而言，没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啦。可惜有些患者拿你最重视的东西不当回事，你也拦不住。”

 

就好像我这么在乎你，你却一点也不在乎你自己。

 

想到这里，绯山忍不住加大了手上的力道。

 

白石惠真的太讨厌了。

 

脚踝上的青肿渐渐消退，绯山把魔杖收进怀中，再度抬头时，目光交错，白石突然问了绯山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空金库的钥匙，你会想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