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  > 01.“他仅仅想求一个安心。”

  宛州多雨,入了春以后便总是淅淅沥沥地下,没个放晴的时候。烟雨笼罩着雕楼画阁,溟蒙望不见远方的屋檐,只有灰碧色的天空像泼洒了深深浅浅的墨色一般,延伸至遥不可及处。

  南淮城那时候依旧宁静,街道无人时甚至能闻见隐约的流水声,潺潺湲湲,宛如清笛的乐音起伏。

 
 
  每到雨多的时候,百里恬便发觉入夜后很难看见漫天的星星,可他还是忍不住想爬上高高的屋顶,仰头看着漆黑如墨的夜,期望能找出一点点星光来。这时候母亲总会把他扯进屋来,扯进怀里,然后摸摸他的头,说下了雨屋檐湿滑,在上面坐也坐不稳。又说星星其实是在雨中沐浴,等到天晴了再看,会发现星星变得很明亮很耀眼。

  即便母亲这般安慰,百里恬还是有些忍不住讨厌雨天。他倚在窗边,呆呆地望向窗外,南淮城灯火阑珊,淹没在雨声中显得分外清冷。屋内的烛光映着他的侧脸,暖洋洋的橘黄色晕开,令人徒生倦意。就像那些无休无止的、催人入眠的雨,像是有人在低声的吟诵,一直一直。

 
 
   这时候是百里恬和苏秀行难得安安静静相对而坐的时光。百里恬有时候转过头,会发现苏秀行正拿着两端相系的红绳翻成各式各样的花形。苏秀行比百里恬小一岁,两人是表兄弟,但在百里恬看来,苏秀行要比他那些同父的哥哥更亲密。两人从小就几乎形影不离,走遍了南淮城的大街小巷。也不知道是谁影响谁,两人共有的一个爱好就是发呆。百里恬发呆的时候总会被人发现躺在屋顶上望着天空,所以别人也以为小公子是在看星星,而苏秀行一发起呆来就显得真有些呆了。虽然后来历史证明苏秀行作为刺客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天才,行事作风凌厉狠辣,出手迅速精准,计划周密不疏,看起来跟一个呆子全不搭界;但在春山君还很年幼时,他看起来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孩子。一个眉目有些清秀的男孩,喜欢玩女孩子才爱玩的花绳,没什么特殊之处。

  “打结了。”

  “嗯?”百里恬脑袋靠着窗框转了过去,看着苏秀行小小的手正在小心翼翼地解一个绳上的疙瘩,稚嫩的面容挂着很不相符的严肃表情。

  “绳太长了,不太好弄。”

  “那为什么换成长的?”

  “短绳子翻不出好看的花来。”苏秀行放下绳子,伸手对百里恬比划,“哥哥你记得那次去街边看见的姐姐吗?她可以用长绳圈翻出一朵很大的蔷薇来,看起来很复杂,可是姐姐的手一合,一拉,花就散开了,又变成一个绳圈子。”

  百里恬点点头,“你也想翻出蔷薇来吗?”

  “不止蔷薇,我的绳子还可以做很多事。”他慢慢地扯绳结上的一点,纠在一起的绳子被他一点点抽散开来。

  红色的绸绳,如果翻成一朵盛开的花,应该会很美吧。百里恬其实记不太清那个翻花绳的女孩了,他只是这么想了想。

  “小行,今天听下人们说明天大概会放晴,我们出去玩好不好?”

  “去哪儿?”

  “去郊外吧。那里的芦苇长出来了,可以做芦苇管。”

  “好。”苏秀行笑了笑,转头看向窗外的夜空。漆黑的夜色里不见一点雨丝,但他听着那萦绕不去的雨声,知道细细密密的雨帘早已经笼罩了整个天地。

 
 
  第二日老天如约放晴,下人们赶忙拿了衣裳被子出来晒,珍惜难得的阳光。两个孩子没有乘车,穿着靴子飞快地跑过南淮城曲折的小巷,溅起一朵朵水花。有些卖花的姑娘背着竹篓,里面盛着刚拾来的杏花,未晞的雨露坠在花瓣上,晶莹剔透,寻见光便反射出点点的星亮来。隔着街巷远远地起了吆喝。

  他们一口气跑到城郊,绿草绵绵,春树青青。晨间水汽氤氲,芦苇茫茫。晨鸟啁啾此起彼伏,喧嚣不绝于耳。但今日他们没带弹弓也没带网,便无法捕鸟了。湿漉漉的泥土散出清新的气息,只是靴子被浸湿了有些冰凉的不适。

  芦苇管吹起来声音很怪,没有什么调子,听起来很像人哭,尖细的时候又像鸟被掐了嗓子叫,但孩子们还是喜欢摘下芦苇茎,然后耐着性子一点点剥去叶子,在阴处晾干以后就吹成千奇百怪的声音。传说以前渔人会吹苇管来吸引水鸟,不过谁都没见过。

  草甸上传来些断断续续的呜咽,然后便是孩子毫不压抑的开怀大笑,嘲笑对方吹得难听,像是鬼嚎。水流悠悠地刷过岸边,刷过芦苇,窸窸窣窣的声响,像小虫钻出泥土,又像小兽啃着草根。

 

  在两人并不长的人生里,这样安宁的日子占据了他们一多半的时光,或许这样宁静的童年算是这个时代对于他们最大的恩赐。当北辰黯淡,谷玄的黑暗残酷统治着这片大陆时,他们拼上了自己的全部力量,赌上自己的性命,在那片黑暗上撕开裂口。多年之后,年近及冠的苏秀行在离开南淮天罗山堂时,看着百里恬疲累甚至已经显得苍老的面容,才真真正正地感受到,当年百里恬在逃离南淮时做出的那个决定,把他逼上的是怎样的末路。

  百里恬那时已经不会再露出曾经这样清澈的目光,他沉静,甚至阴狠,在他手中的唐国像是只差引燃的火药,一旦他洒下火星,燎原大火将会烧遍整个东陆,将旧的时代化为灰烬,让新的时代浴火而生。

  他一向冷静的心忽然便生出了些悲伤,走到一旁拿起一面手镜,竖在百里恬面前。

  百里恬一愣,“秀行?”

  苏秀行只是摇了摇头,指向自己的眼角。

  百里恬看向镜中的自己。随后很想苦笑,却依旧没有。

  “哥哥,你老了。”苏秀行一字一顿地说,双眼安静得没有一丝波纹,看不清情绪。

  他讪然笑道,“我是你哥哥嘛,自然是比你老些。”

  苏秀行却像没看见百里恬的表情,将镜子又收了回去,“那我二十岁时,也会像哥哥一样,看起来像四十岁?”

  “有那么老?”他仍笑。因为如果不笑,而是叹息,那样不是显得更老。

  对方却不再说话了。

 
  “……秀行。我老了,也没有所谓。”他低声地说,“当时我认定了要做的事情,就决不会动摇。我是百里家的分家家主,是父亲的继承人,父亲的遗命,我即便拼死也要完成。老了又如何呢。”

  苏秀行转过了身,不再看向他。

  “这一次的任务大概会是你面对的最难的一个任务吧。”百里恬笑了笑,在背后拍着他的肩膀,“要当心。平安回来。”

  “……知道了。”

  百里恬看着苏秀行走出门去的背影,最后仍旧忍不住,喟叹出声。

  他并没有说。

  其实老或不老,他们都是活在这个乱世,也要跟着这个时代一起走,跟着这个时代一起老。

  虽然不愿去想,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够在这个时代全身而退呢。

  这个时代总要有人去结束。去结束的人,也注定要跟着这个时代一起走的。

 
 
  芦苇管一直哭了一个上午,才终于不负重望地停了。幸亏百里恬和苏秀行都不打算在音乐方面发展,不然未来可真不可知。

  “回不回去?”百里恬一边剥着芦苇上青色的薄膜,一边问。

  “下雨好久没出来了,不想回去。”苏秀行一口咬住芦苇管,草叶的清香在口中弥漫开来。

  “你不饿吗……都快中午了。”百里恬抬起头看了看天光,“真奇怪,快中午了反而看不见太阳。”

  “唔?”苏秀行也抬起头,天空有些昏暗,全然不似早晨的晴好。

  “不会又下雨吧……”百里恬喃喃地念着。

  “又下雨?”  

 
 
  结果就真的又开始下雨了。

  雨丝开始稀稀落落,两人就在雨里慢慢地走着,脸上轻轻泛起凉意,反倒一副很是舒服的模样。可没过一会儿,雨势渐渐涨了起来。这下再信步缓行很明显是找着生病,两个孩子拉起手,像清晨那时一般奔跑起来,找到了附近一栋屋,躲在了宽阔的屋檐下。

  “真是扫兴。”苏秀行脱下薄薄的春衣外罩,它已经被雨水湿透。

  “带了伞就好了。”百里恬拍了拍被雨水染了微湿的肩袖,细小的雨丝在弯弯的飞檐上聚起来,晶莹澄澈的雨珠子就一滴一滴顺着滴了下来。他看着,方想伸手去接,余光却瞥见苏秀行将双手伸直自己头上,像是要把自己按下去……

  “小行?”

  他着实一吓,转过头去却看见比自己矮半个头的苏秀行正仰首笑着露出牙齿,手依旧举在自己头上。

  “你做什么呀?”

  “哥哥不是要伞吗?”苏秀行歪着脑袋,雨水打湿的额发垂向一侧,“我给哥哥打伞啊。”

  “伞?”百里恬疑惑地抬头看去,然后只觉得哭笑不得。

  那是苏秀行总不离身的绳圈,被他翻成了一柄伞的形状,一只手五指张开充做伞骨,下面垂下一段长的绳被另一只手拉直,成了伞把。它挡在百里恬的头顶,看起来的确很像一把伞,只不过是还没有上了纸伞面的。

  “看,哥哥,”苏秀行拉扯着充当伞把的那条绳,上方五只手指撑起的五个绳套便随之收缩着,“不用了还可以收起来。”

  “……这怎么用啊?根本挡不了一点雨嘛!”百里恬终于忍不住抱怨出声。苏秀行却还是那样笑着,摇了摇头。

  “能挡雨的,只要哥哥快些跑回去就可以。”

  “跑快些?”百里恬话音刚落就被苏秀行整个人挤出了屋檐,踉跄着只能往外跑。他抬起头去看,才发现刚才被苏秀行搭在肩上的外罩不知怎么就突然展开来被他的手臂撑开,为百里恬在头顶挡住了雨水。

  “哥哥快跑!”苏秀行冲他喊着,“伞湿了雨就漏下来了!”

  那绳圈还是绷在苏秀行的双手上,徒劳地做出伞的形状。

  “行啦!快把手放下来,我来撑着衣服!”百里恬忍不住笑了,“你个子没我高,这样衣服都快搭在我头上了!”

  街巷中雨声不紧不慢地继续着,孩子们的脚步声急促而过,像掠水的飞鸟,片刻便消失在晕透水墨的天际。没有人声鼎沸,没有丝竹盈耳,没有花树灯火,只有清澈的水天一色,与彼时年少的干净心思。

 
  

  很久以前,他用花绳为他编伞,却挡不了南淮城的一丝风雨;后来他用生命为他挡住了千万追兵,却再也回不到他身边。

  那是他们十天之中,距离最近,却也是最远的一刻。

  他想,即便用生命做伞,也要为他挡住这天下乱世的腥风血雨,因为只有生命一个一个的消殒,才能换来他想要的结果。

  远不止是复仇。

  甚至不是一个太平的天下。

  他仅仅想求一个安心。

  当大势笃定之后,百里恬的自杀,只是想用自己的怀刀,将新的时代与过去一刀两断。

  苏秀行和百里恬自己,都是活在血雨中的人,百里恬终究还是站在旧时代的坟墓前,决定走进去。

 

  或许是他复仇后已然心安,或许是这二十多年杀伐算计的人生他已然厌倦,亦或者,他是想找回那个曾经安宁而悠闲的南淮。

  那里还有两个孩子在雨中奔跑的身影,与一只根本就无法遮风挡雨的伞。

匿名
小說 >  > 01.“他仅仅想求一个安心。”